听到婆婆这话,乔大夫人心中一凛,脊背下意识挺直了几分,抬眼望向老太太深不见底的眼眸,斟酌着开口:
“那依娘的意思是……”
老太太没有直接应答,只缓缓抬手抚了抚鬓边的银发,长叹一声,声音里裹着几分似有若无的惋惜:
“方才陈大夫的话,你们也都听见了。
婉丫头这回即便能从鬼门关抢回一条命,今后也再难孕育子嗣,身子骨更是要缠绵病榻,常年与汤药为伴。”
说着,她目光投向窗外,语气幽幽:“那绍家老三,学识是有的,先前听书院先生提过,这回春闱十有八九能中,今后必是要入仕为官的。
可一个病歪歪的妻子,今后如何帮他打理家中事务?”
“咱们乔家纵然家资殷实,终究是商户出身,在官宦世家面前难有底气。
婉丫头若是还这般担不起事,用不了多久,怕是要遭绍家厌弃。
她若是失了绍家三夫人的体面,这对乔家的将来,可没半点好处。”
话音落时,窗棂外的风卷着几片落叶飘过,像是替这席话添了几分萧瑟。
屋里静了片刻,婆媳二人脸上都笼着层晦暗。
不等大夫人开口,房门被轻轻敲响,外头婆子低声禀报:“老夫人,九姑娘来了。”
“让她进来。”老太太语气平淡,方才的凝重悄然敛去几分。
房门被缓缓推开,一名穿着桃红撒花襦裙的少女款步而入。
少女身形纤细,眉眼间带着几分未脱的青涩,朝二人行礼:“祖母安,母亲安。”
老太太颔首示意,脸上漾开慈爱的笑意,招手让她到自己身侧:
“快过来让祖母瞧瞧。一眨眼,柔儿也长这么大了,模样越发周正漂亮了。”
说着,她轻轻拍了拍乔柔的手,转头看向大夫人,语气满是赞许:
“大房这几个子女,个个都教养得不错,你平日里着实费心了。”
大夫人连忙起身福了福身,语气谦虚:“娘过奖了,这都是儿媳分内之事,实在谈不上费心。”
老太太轻“嗯”一声,拉着乔柔的手,状似无意地问:
“柔儿今年也十五了吧?这般年纪,也该到相看人家的时候了,你们可有什么妥当的打算?”
大夫人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了然,顺着话头回道:
“儿媳心中确实有了些眉目,正想寻个机会跟娘说说。”
乔柔站在一旁,始终低眉顺眼。
可听着婆媳俩一唱一和,她指尖却不自觉地蜷缩起来,浑身微微发紧,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老太太好似没察觉她的异样,只当着她的面,对大夫人道:
“哦?说来听听,我这做祖母的也帮着参谋参谋,务必给柔丫头寻个稳妥的好归宿。”
大夫人瞥了眼身侧垂着头的庶女,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
“眼下有两个合适的人选。其一,是巨洋城下玉安县的县令,他妻子多年未诞下男丁,近日正托人寻一位品行端方的妾室,以延绵子嗣。
其二,是城中的刘员外,他前几日也放出话来,要续弦娶一房继室。”
乔柔越听,脸色越发苍白,指尖几乎要掐进掌心。
那玉安县令的夫人善妒是出了名的,府中先前纳的几房妾室,不是被磋磨得缠绵病榻,就是不明不白没了踪迹。
而那刘员外,年纪比她父亲还要大上十来岁,儿女都已各自成家立业,她若是嫁进去,往后的日子可想而知。
老太太见状,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温和地问:“柔丫头,你听了这两个去处,心里是何想法?”
乔柔心中自然万般不愿,可想起自家姨娘和尚且年幼的妹妹,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酸楚,缓缓跪下身,声音恭敬得近乎卑微:
“孙女的婚事,全凭祖母和母亲安排,孙女无有异议。”
老太太盯着她看了半晌,直看得她浑身冷汗淋漓,后背的衣衫都浸湿了一片,直到她几乎要撑不住时,才满意地颔首,温声唤她起来:
“好好好,柔丫头果然懂事孝顺。方才你母亲说的,不过是与你玩笑罢了,可莫要往心里去。”
乔柔睫羽微微颤抖,强扯出一抹勉强的笑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孙女知晓,谢祖母体恤。”
老太太见她这般胆小听话,反倒彻底放了心。
她抬手褪下自己手腕上一只莹润的羊脂玉镯,拉起乔柔的手,轻轻戴了上去。
玉镯微凉的触感让乔柔浑身一僵。
老太太柔声道:“祖母今日叫你来,实是为了你五姐姐乔婉的事情。”
她话音微顿,脸上染上几分忧色:“那丫头也是个福薄的,这回临盆格外艰险,还碰上血崩不止,如今还不知能不能救回小命。”
说着,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幽幽:
“若是五丫头就此一病不起……她留下两个年幼的孩子,年纪尚小,无依无靠,祖母就怕他们在绍家会受委屈、遭人欺辱。”
话锋一转,老太太看向乔柔,眼神带着几分审视:
“你一向做事细心周到,听你母亲说,比起你姨娘,你那年幼的十三妹妹,倒是你照拂得多些?”
乔柔浑身一震,听到这里,哪还不清楚老太太和嫡母打的是什么主意?
她嘴唇嗫嚅了几下,想起方才嫡母说的那两个不堪的人选,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五姐夫绍三郎清俊温雅的模样,心中虽有几分愧疚,可终究抵不过对未来的惶恐与期盼。
乔柔深吸一口气,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祖母放心,五姐姐遭此大难,孙女自当时常去芷兰院探望,帮着照拂一二。”
老太太见她这般识趣,微微颔首,起身道:“老婆子累了,先去内室躺一会儿。你们母女俩许久没好好说话了,有什么体己话,慢慢说。”
说罢,便在丫鬟的搀扶下,转身离开了堂屋。
眼看堂中只剩自己和这庶女,大夫人也懒得再维持和善假面,冷淡道:
“你五姐的事情,想来你也听了一耳朵,心底该是有数的。”
她缓步走到上首坐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凉凉地扫过乔柔:
“我们女子,生来便如无根浮萍,若想日子过得舒心顺畅,少不得娘家做依仗、多帮衬。
若是没了娘家这座靠山,又没个能拿得出手的名分,这日子,也就到头了。”
她放下茶杯,声音陡然沉了几分:
“莫要觉得自己有了几分本事,就觉翅膀硬了,能不把家里当一回事。
真到了遭难的时候,怕是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乔柔连忙躬身应道:“母亲教诲的是,女儿不敢忘。即便日后嫁了人,也时时刻刻谨记自己是乔家人,孝顺父亲母亲,不忘娘家恩情。”
大夫人闻言,看着这丫头恭顺听话的模样,心中因乔婉母子气出的那股憋闷,总算散去了不少。
她淡淡道:“听话就好,家里自然不会亏待你。最近府上刚得了几样时新的首饰和上好的云锦布料,待会儿让人给你送到院里去。
女孩子家,就是要多打扮,才好看。”
说罢,她挥了挥手:“你且去小佛堂,为你五姐姐抄写几部经书,诚心祈福,保佑她能平安度过这一劫。”
乔柔不敢有丝毫异议,连忙躬身行礼:“是,女儿谨遵母亲吩咐。”
说罢,她便恭敬转身离开了堂屋。
她刚走不久,一名穿着青布衣裳的仆妇便悄然走了进来,凑近大夫人,附耳禀报:
“夫人,奴婢已经让人暗中安排妥当了,连陈大夫那里也打点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