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载不动的悲哀(一)
时光如白驹过隙,倏忽数载。
北境的寒来暑往,在谢承彦眉宇间刻下了更深的坚毅与沉静,却也悄然染白了鬓角几缕发丝。
他已至而立,却依旧孑然一身,北境谢家偌大的府邸里,独他院中最是清寂。
廊下不曾有过孩童嬉闹的足迹,屋内亦无女主人打理的痕迹。
京城里长辈,从祖母到母亲,乃至远房热心的叔婶,这些年没少为他张罗婚事。
世家贵女、将门虎女的画像流水般送到他的院子里,又原封不动地被送出去。
甚至为了躲避这些,谢承彦多年不曾回京,一直在北境戍边。
为此谢老夫人经常急得捶胸顿足,谢夫人更是暗自垂泪不知多少次。
那些被拒绝过的人家,私下里经常嘀咕“这谢家二爷莫不是要学那出家的和尚”。
唯独谢老将军,从未在儿子面前提过一个字。
他默许了谢承岳被调回京城后的“不务正业”——谢承岳仿佛将战场上失意的精力,全数倾注在了绵延子嗣上,果然不负“三年抱俩”的“盛名”,几年下来,谢家嫡出的孙辈已是儿女成行,满府喧闹。
有这些孩子在,谢老将军对次子的婚事,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他懂那份深埋于风雪之下、炽热却无望的情愫,那是一个男人自己选择背负的责任,旁人无从置喙,更无法解救。
这日,朔风稍歇,天空呈现出北境冬日难得的湛蓝。
秦岫踩着未化的积雪来到谢承彦的书房外,叩门禀报:“承彦,明日轮值采买的队伍去天宿镇,清单在此,所需不多,晨出发暮即归。
你……可有什么要捎带的?或者,有什么话要带给花城主?”
这几乎是每次前往天宿镇前例行的问询。
起初几年,秦岫问得小心翼翼,后来便成了习惯。
而谢承彦的回答,也几乎成了定式。
书房内静默片刻,传来谢承彦平稳无波的声音:“进来。”
秦岫推门而入,见谢承彦正站在窗前,望着远方依稀可见的连绵山影,那是天宿镇所在的方向。
桌上摊着军务文书,砚台里的墨迹已干。
“替我问声好吧。”谢承彦转过身,语气淡然,听不出丝毫情绪。
可是谢承彦马上又有了其他动作。
他走到书案旁,打开一个锁着的檀木小匣,里面并非军机要件,而是一套璀璨夺目的赤金嵌宝首饰。
金丝累编的蝴蝶簪子振翅欲飞,红宝石镶嵌的璎珞项圈精巧绝伦,还有配套的耳珰、手镯,皆是京城最新的时兴款式,用料考究,做工极尽巧思。
这是年前他戍边有功,宫里特意赏下来的,一直收着,未曾动过。
谢承彦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的金饰,目光落在蝴蝶颤巍巍的触须上,仿佛透过它看到了什么。“前些日子京里赏下来的,这匣子首饰还算精巧。
她那女儿……年岁虽小,想来也该是爱俏的年纪了。你带去,给那孩子玩吧。”
他口中的“那孩子”,便是花照雪与顾明安的女儿,如今已有三岁。
那孩子甫一出生,消息便传遍了北境。
都说女儿肖父,小家伙确实继承了顾明安俊秀昳丽的眉眼,小小年纪已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
可脾性却十足十随了母亲花照雪,活泼好动,胆大泼辣。
谢承彦虽从未亲眼见过,但零碎的消息总会通过各种渠道传入他耳中:据说那小女娃抓周时,一把就攥住了代表她母亲的小木枪不放;
刚会走路不久,便踉踉跄跄要学武;如今不过三岁,竟已能将特制的小木枪舞得呼呼生风,架势有模有样,引得镇民们又是惊叹又是疼爱,都说“这孩子是个有福的,挑着父母的优点遗传”。
秦岫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匣子,心头不免叹息。
每次带去的东西,从最初的药材、书籍,到后来的精巧玩具、南方时兴的锦缎,如今是女孩家的首饰。
将军的关注,似乎也随着那孩子的成长,悄然转移了一部分。
这份深沉而无言的心意,隔着天宿镇坚实的栅栏,隔着身份与伦常的鸿沟,年年岁岁,无声流淌。
“好,我一定带到。”秦岫应道。
谢承彦点了点头,不再多言,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
远处山峦的积雪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金光,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秦岫悄声退下,轻轻带上了房门。
书房内重归寂静。
谢承彦久久伫立,影子被拉得很长。
他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阳光刺破云层的午后,那个将铜印高高举起、宣告“家”之成立的身影。
时光并未模糊那份鲜明的印象,反而在一次次回忆的打磨下,愈发清晰,也愈发遥远。
如今,她有了实实在在的家,有了血脉相连的骨肉,有了并肩同行的爱人。
她的生活圆满而热闹,充满了生机与未来——这是自己无法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