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物开始消失了。
归星站在满地破碎诡异的肉块之间，眼前密密麻麻的魔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消散。祂们仿佛一下子变成了年久失修的发条机关，动作僵硬缓慢起来。
修士们压力骤减。
很快就有人发现了这些魔物的异变，他们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这是好事，好事就值得让人高兴。
只有归星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他知道，有很多人在这一刻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了。
段云尘警惕地盯着那些逐步消失的魔物，在四处欢呼的贺声里，他注意到与周围人格格不入的归星。于是他绕过人群，走到归星身侧，拍了拍徒弟的肩：“归星？怎么了？”
归星收回看着魔物的视线，看向段云尘：“没什么，只是在想，这些魔物为何突然之间开始自我崩解。”
这种事，不提还好，一提起来，怎么看都奇怪。段云尘也不由得琢磨起来：“是啊……为什么呢？”
长恒仙宗，琼玉山。
端坐在屋舍内闭关的霰雪缓缓睁开双眼，她微微抬头，目光透过窗户看向极遥远的西方，然而目之所及之处，尽是苍翠的青竹与高耸的林木。
那里没有她想看到的模样。
她无声长叹，眼中尽是沉寂。
人类的命运有如随波逐流的船只，只能被海浪裹挟着向前飘去，却终究无力抵抗。
这么多年了，那么多修士死去，那么多修士新生，又在天下苍生的重压下投身幽冥。这是一个无休无止的轮回。
可修士投身入神弃之渊，也就放弃了轮回，新生的魂魄太少了，不够填补这偌大一个上界，于是上界开始在下界挑选身负灵根的孩子带来上界，培养他们，再送他们去死。
下界以踏入上界为荣，却不知这只是一场骗局。
是一场让他们心甘情愿去死的骗局。
纵使被逼无奈，纵使关乎众生。
她也是这场骗局的祸首之一。
霰雪忽然想到自己那个从下界而来的小徒弟。
她有着优越的天赋，生而知之，能比他们这样的人走得更远。可她也有着致命的缺陷，她太重情，也太无情。她像被什么东西割裂成两半，一半入世，嬉笑怒骂，一半出世，冷眼旁观。
霰雪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至少目前为止，顾影的精进速度是前人所不曾有的。
还有和她一起的几个小孩……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或许是天下将倾，所以天道要尽快培养出足够对抗天灾的强大修士，又或许……
霰雪再次阖上双眼。许久，她站起身，向外走去。
中州战线，云中城。
顾影站在城墙之上远眺，城墙下密密麻麻的魔物身影已然消失大半，她站在城垛上，红衣在风中胡乱飘扬，像一团火苗。
她又去俯瞰城墙之下欢呼的人群，他们专注于眼前的欢愉，对一切真相一无所知。
顾影收回视线，她转过身，准备跳下城垛的脚步一顿。
浮冥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正朝她举着手，看样子是打算趁她不备给她拎下来。见顾影回头，浮冥手一扬收回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师兄让让。”顾影摆摆手，让浮冥往旁边稍稍。
二人并肩往城墙下走去，浮冥状似不经意道：“师妹，你刚刚在看什么呢？”
“在看一些没有丝毫危机意识的人。”顾影跳上楼梯旁边的护墙上，脚步轻快地往下顺溜，随口回道。
浮冥在心里松了口气。天知道他看到自家小师妹站在城垛上往下看，那模样像是下一秒就能跳下去！
还好，小师妹没想跳下去一了百了。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浮冥踩下最后一级台阶，转身朝顾影伸出手。
正准备直接跳的顾影身形微顿，乖乖把手递了过去，在浮冥的牵引下落下地来：“就修炼呗。谁知道之后会不会还有事？我觉得还是先提升修为要紧。”
浮冥赞同点头：“师妹说得在理。”他又问，“这次还是出门游历吗？”
“差不多吧。”顾影道，“师兄呢？之后什么打算？我瞧陈师侄在宗务上已是处理得井井有条，也算游刃有余。师兄之后可为自己打算，是闭关修炼还是游历四方？”
“我自然是要游历四海的。”浮冥笑眯眯道，“我走浮生之路，必要看遍众生浮梦。光是闭关可不行。”
“师兄是雷灵根，最是克制诡物，想来精进修为上不会有阻碍。”顾影听闻此言，便知这位师兄不知何时择了道，浮生路，也不是什么好走的路，“不过师兄还是要时刻内视己身，小心一些。”
浮冥停下脚步：“怎么？”
顾影也跟着停下来，她微微仰头去看身侧的师兄：“我已大致确定那些诡物究竟是什么来头。来自天外的陨星会污染地上的一切，有形的，无形的，有质的，无质的。师兄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浮冥面色沉肃起来，轻轻点头：“我明白了。多谢你，师妹。”
“我才要多谢师兄愿意信我。”顾影摇了摇头，轻轻道，“这世间人多愚昧，多短视，我不能指望他们如你我一般站在最前面。”她的视线透过洞开的城门看出去，魔物已然消失殆尽，每个人都在欢呼。
“这不会是结束。”
浮冥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沉默半晌，轻轻叹了口气：“无论如何，尽己所能便是。”
他们并不参与这场欢庆，一并回到了云天广场。
此时此刻，广场四处还尽是伤患。
留青穿梭在各个伤患之间，把脉问诊，忙得脚不沾地。济世宗那位年轻的长老就跟在她身侧，替留青捧着药箱。一只小小圆圆的长尾银山雀蹲在留青头顶，正唧唧啾啾地瞪着那年轻长老。
远处，鸣岚带着一队人正在接待云虚派和留仙门来人。
同留青打了招呼，浮冥留下来帮忙，顾影这个不会医术上手还没轻没重的自觉离开这里，跑去找鸣岚。
等到走近了，顾影才发现，云虚派和留仙门来的人是君婉和楚渐离。二人皆是一身繁复华丽的宗主服，挺直了腰板和鸣岚交谈。
瞧见顾影的瞬间，二人的眸光瞬间就亮了起来。
鸣岚顺着二人的视线转头看来，自然也瞧见了一身红衣干干净净的顾影。他微微笑了笑，朝顾影招了招手。
顾影紧走两步上前去，站到鸣岚身侧：“师兄！”
鸣岚抬手捋了捋她脑袋后面微微凌乱的长发：“回来了？可有受伤？”
顾影连连摇头：“我去找浮冥师兄了，没打多久那些魔物就开始自我崩解，我还没打尽兴呢，就没了。”她又看向楚渐离和君婉二人，“你们这是……？”
二人情绪低迷下去，君婉眼眶红红：“我师尊，师尊她……她把掌门的位置丢给我，说再也不回来了——呜哇——”
楚渐离抿了抿唇，没说话。他虽没哭，但眼眶也染上一层薄红。
顾影沉默片刻，轻喃着：“原来，白玉师姐和端钰师伯也是其中一员啊。”她叹息一声，伸出手将两个朋友同时揽进怀中，“哭吧，好好哭一场，没有人会笑话你们。”
楚渐离哭不出来，他将脸埋在顾影脖颈，嗓音微微哽噎：“你知道……”
“嗯，我知道。”顾影拍拍他的背，“我知道他们在计划什么，我也知道他们的结局。可他们觉得值得，他们在挽救这个岌岌可危的世界，所以我不能去阻止。”
君婉抱紧顾影的腰，把脸深深埋进顾影怀中，放声大哭：“可是我舍不得他们——他们那么好，为什么一定要去死呢？”
顾影摸摸君婉的头，轻轻道：“婉儿，他们不是去死，他们是去追寻自由去了。”
二人身后，两派弟子也纷纷红了眼眶，也有人低头抹泪，有人小声哽咽，俱是悲意。
鸣岚忽而想到什么：“凌孚师伯……”
顾影抬头看他，轻而缓地点了点头。
鸣岚垂眸沉默片刻，一声叹息自他口中传出：“所以，神弃之地……你也知道？”
“不算难猜。”顾影也长长叹了口气，“只是我不知这其中，究竟有几人。”
楚渐离已收拾好情绪，退出了好友的怀抱，他深吸口气：“这之后，就该由我们来承担责任了！”
顾影看着他，怀中抱着君婉轻轻安抚，女孩子也渐渐止住哭声，从好友怀中抬起头来，嗓音略哑地嗯一声，重重点头：“小楚说得对，之后，就该由我们来担责任了。”
她握住顾影的双手：“阿影，你什么时候继位？”
“啊？”顾影茫然地眨巴眨巴眼，“当着我师兄的面说这话不好吧？”
鸣岚轻笑一声：“师妹想做峰主的话，师兄是很愿意退位让贤的。”
顾影朝鸣岚很乖地笑了一下：“这就不必了师兄。”
鸣岚发出可惜的一叹。
楚渐离也从低迷的情绪里抽身而出，他再次昂首挺胸：“我今天过来给你们送药材来的！东西已经清点完毕，鸣岚仙尊，后续的规整就交给你们来办了。”
“这是自然。”鸣岚轻轻点头。
君婉亦道：“我也带来了不少成品丹药，不过都是些补血的、治外伤和恢复体力灵力的。”
“这些正是必须品呢！”顾影给予了充分地肯定，“师兄，我去给师姐送复灵丹！”
鸣岚应了一声，随她去。
他们似乎快乐了起来，他们用忙碌麻痹自己，不给自己留下悲伤的空隙，他们跟在医师身后穿来穿去，似乎只要这样，悲伤就会被远远甩在身后。
可也只是似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