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的梧桐树叶有些微微发黄，黄浦江畔的风还带着些许凉意，但午后的阳光已经足够温暖。
位于法租界旧址的一处小馆子里，二楼临窗的雅座坐着几位衣着得体的男女。
木制窗棂半开着，微风拂过，带着街角白玉兰的淡香。
“菜来咯——”
跑堂的小伙计端着红木托盘，利索地将六道菜摆上八仙桌。
青花瓷盘在深色桌布上格外醒目，热气裹挟着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清炒虾仁晶莹剔透，每一颗都饱满圆润，裹着薄薄的芡汁，点缀着几粒翠绿的青豆；
红烧肉油亮诱人，三层分明的五花肉在浓稠的酱汁中微微颤动；
葱油鸡皮脆肉嫩，金黄的鸡皮上铺着细密的葱丝，热油浇过的葱香扑鼻而来；
炒时蔬是当季的油菜心，碧绿鲜嫩；
三鲜汤盛在白瓷汤碗里，火腿、笋片、肉丸在清汤中沉浮；
最旁边是一笼冒着热气的小笼包，薄如纸的皮子里隐约透出汤汁的色泽。
“都是海市的特色菜。”林墨轩拿起公筷，先给表妹林婉夹了个小笼包，“尝尝看，这家店师傅是正宗本帮菜传人，我提前三天才订到位子。”
林婉今天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穿着件鹅黄色的确良衬衫，外罩米白色针织开衫，笑起来时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她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夹起小笼包，先咬破一个小口，鲜甜的汤汁涌入口中，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好吃！”
坐在她对面的苏青靡微微一笑。
她今天的打扮气质却成熟许多。
一头及肩的卷发用珍珠发卡别在耳后，穿着剪裁合体的藏蓝色连衣裙，领口别着一枚小巧的银质胸针。
即便在这样的小馆子里，她的坐姿依然挺拔优雅，那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慢点吃，小心烫着。”苏青靡的声音温和，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
“上午逛得怎么样？”林墨轩问起她们上午的行程。
林婉咽下口中的食物，迫不及待地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往外拿东西：“收获可大了！你看，我给鹤伯伯买了条真丝领带，深蓝色的，配他那件灰色中山装正合适。
鹤伯母的是条苏绣丝巾，上面是玉兰花的图案，她最喜欢玉兰了。”
她一件件展示着：给鹤家小辈的连环画和特产糕点。每一样都考虑周到，包装精美。
“最难得的是这个。”林婉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锦盒，打开来，里面是一支精致的英雄牌金笔，“这是给鹤伯伯，听说他最近在写什么报告，这支笔出水流畅，我用过同款的。”
苏青靡看着那支笔，眼神柔和了几分：“你费心了。”
“是该带点。”林墨轩点点头，夹了块红烧肉放进碗里，“鹤家人对你不错，礼尚往来是应该的。”
“对了，”林婉忽然想起什么，放下筷子看向苏青靡，“青靡姐，你什么时候回京都？药厂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苏青靡正夹起一个小笼包，闻言动作顿了顿。
她小心地咬破包子皮，吸掉滚烫的汤汁，这才缓缓开口：“下个月吧。等海市的百货大楼开业，然后把外公他们从苏市接过来安顿好，我就回去。”
她将包子放进面前的小碟里，用纸巾擦了擦嘴角，继续说道：“药厂那边，地方已经谈好了，在朝阳门外，是个老厂区改造的，面积够大。
设备也在采购中，一部分从德国进口，下个月就能到港。”
“最难的是技术人员。”苏青靡微微蹙眉，这是她今天第一次露出忧虑的神色，“我打算从前进药厂调几个骨干过去，再在当地招一些人。但是有经验的老药师太难找了，现在各厂都在抢人。”
林墨轩推了推眼镜：“需要我帮忙吗？我爸在卫生部有些关系，可以帮你联系一些退休的老药师。虽然年纪大了点，但经验丰富，带徒弟正合适。”
“暂时不用。”苏青靡摇摇头，语气却很感激，“我已经托人在找了。不过如果有合适的人选，可以推荐给我。要求不高，只要人品端正、技术过硬，待遇方面绝对不会亏待。”
林墨轩点点头，不再多说。他知道苏青靡是个有主见的人，既然说了暂时不用，就是已经有了安排。
三人继续吃饭，话题转到了海市最近的变化上。
林墨轩说起南京路上新开的几家商店，林婉则兴奋地描述着她在淮海路看到的时装——那些从鹏城、港城传来的新款连衣裙，颜色鲜艳，款式新颖，和过去灰蓝黑为主的服装完全不同。
“我还看到有人穿牛仔裤呢！”林婉压低声音，像是说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紧身的，把腿型都显出来了。好几个人围着看，还有人指指点点的。”
苏青靡轻笑：“时代在变，穿着也在变。不过你呀，在学校还是注意些，太出格了容易惹是非。”
“我知道我知道。”林婉吐了吐舌头，“我就是看看，没买。对了，青靡姐，你那个服装品牌准备得怎么样了？名字定了吗？”
“定了，叫‘霓裳’。”苏青靡说，“取自‘青云衣兮白霓裳’，有衣袂飘飘，光彩照人的寓意。第一批设计稿已经出来了，主打改良旗袍和现代中式服装。芳华这段时间在设计上进步很大，有几个款式我很看好。”
“芳华姐真厉害。”林婉由衷赞叹，“从东北到苏市，这才不到一年，变化太大了。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躲在云清姐身后，话都不敢说呢。”
说到李芳华，苏青靡眼中闪过欣慰：“那孩子有天分，也肯吃苦。最重要的是，她知道自己要什么。”
午饭在轻松的氛围中结束。
林墨轩结账时，老板亲自送他们下楼，还打包了一盒蟹壳黄让他们带走：“林先生常来，今天的小笼包是大师傅亲自调的馅，多带了几个，给两位小姐路上尝尝。”
林墨轩笑着接过，又从钱包里抽出两张票子递给老板：“刘老板费心了。”
老板推辞了几下才收下，一直将他们送到门口停着的黑色轿车旁。
轿车穿过海市的街道，梧桐树的影子在车窗上快速掠过。
这个城市的秋天总是来得早，路边的花坛里，都有些光秃秃的。
林婉靠在车窗上，看着街景发呆。
她想起上午在百货公司看到的那件红色大衣，羊毛的料子，双排扣设计，领子是时兴的大翻领。
她试穿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明艳动人，像是画报上的电影明星。
可是价格也让人咋舌——八十五元，相当于普通工人两个月的工资。她犹豫再三，还是没买。
不是买不起，林家的家境虽不算大富大贵，但供她买件大衣绰绰有余。
只是从小受的教育让她习惯了节俭，总觉得花这么多钱买件衣服太过奢侈。
“想什么呢？”苏青靡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林婉转过头，有些不好意思：“在想上午看到的一件大衣。真好看，就是太贵了。”
“喜欢就买。”苏青靡说得云淡风轻，“你现在能自己赚钱了，花自己的钱买喜欢的东西，天经地义。别忘了，你在‘霓裳’还有分红呢。”
去年苏青靡创办服装品牌时，让林婉投了一小笔钱，虽然比例不高，但按现在的势头，年底分红不会少。
林婉眼睛亮了亮：“对哦！那我明天就去买！”
前排开车的林墨轩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笑了：“这才对。女孩子就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再说了，你爸要是知道你不舍得花钱，该心疼了。”
提到父亲，林婉想起什么：“对了，下午我得给爸写封信。让他从京都寄些特产给鹤家。
六必居的酱菜、稻香村的点心、还有茯苓饼……鹤伯母上次说京都的茯苓饼好吃，这次多寄几盒。”
“你倒是细心。”苏青靡赞许道。
“那是，鹤家人对我那么好，我可不能忘了。”林婉说着，又想起什么，“对了，明天还得去邮局把今天买的礼物寄走。鹤伯伯下个月生日，得赶在那之前送到。”
林墨轩将车停在了一栋三层小洋楼前。
林婉挽着苏青靡的手臂走进小楼。
一进门，就听见客厅里传来苏青玉兴奋的声音：“姐！你们回来啦！”
她此刻正和李芳华一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摊着一堆购物袋。
“买了这么多东西？”苏青靡笑着走过去。
“都是芳华姐帮我挑的！”苏青玉献宝似的从袋子里拿出一件衬衫，“看这件，姐，你穿上肯定好看！”
那是件纯白色的真丝衬衫，质地轻薄柔软，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最特别的是领口，绣着两朵精致的牡丹，用的是苏绣技法，花瓣层层叠叠，栩栩如生，却并不张扬，只在转动时才能看清细节。
苏青靡接过衬衫，指尖感受着真丝冰凉的触感：“料子确实好。牡丹绣得也精致，不像是机器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