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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谁呼啸一声。

寨门却紧闭着,里头的人不听不闻。

几十个兵匪往红影上扑来。

贺拔家的亲兵如鹰隼一样策马围过去,独留裴森送来的那些卫兵满面犹豫。

她的功夫,跟诡谲轻灵、刁钻狠厉之类的都半分关系没有。

非要说,就是简单。

劈砍挥刺,她用的都是每日清晨无数遍重复的最基本的军家招式,可当这些东西练进骨子里,她又有如此势不可挡的力道与气势,一切都不如这些实用。

那帮兵匪总共也就千人,能在这混了十年,也都不是什么软柿子。

可偏偏就是那些他们都想开口嘲笑的基本到可怜的招式,扎穿了他们的嘴。

崔季明拽住缰绳,地上一蹬,腰往天上一抬,避开一人的刀,转手抓住他的手腕,刺进别人胸口。

身后劲风传来,她低头回身,狠狠一掌推在另一人的下巴上,打的他颌骨尽碎口鼻涌血,转手夺了这人的刀,又斜劈了其他人。

她的刀插在哪个人的背上,她自己都不知道。

这会儿去找刀也没意义,崔季明杀一人,便换一把刀,连拔刀的工夫也没有,她掌心的血,几乎沾染了这帮匪类的每把刀柄。

踏出去一步,总要收回几条命来,转一个身,总要拧断几根脖颈。

如此松垮的外衣,衬得她瘦长一条,外人看来是螳臂挡车,她在里头却像是带着血刃的陀螺。

那些兵匪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竟然条件反射往后退,身后便是亲兵直插过来的长|枪。

崔季明脑子里如今有很多人。

有追杀阿厄斯而来,将奴仆少年开膛破肚的那帮马贼。

有前世临死前,抱着想要偷卖的孩子的人贩子,穿着最平常的衣服,眼里闪着的是歇斯底里非要她死的光。

有她几年特警生涯里头,陪伴着几年的队长临死前恐惧而不甘的目光。

有让她彻骨胆寒,甚至连特警这个职业也懦弱抛弃的,那些要将所有人拖入地狱、要世界陪葬的恶意的脸。

她有十几年没有像今日这样了。

崔季明身上也流了血,几十把刀总有的能划到她,背后长长的结痂崩裂开,如同崩开枷锁,开裂的声音顺着脊梁传进她脑子里,鲜血酣畅淋漓的往外沁涌。

体力总是有限,她脚下一个踉跄,抓住了缰绳才稳住身子,想要借势一偏,再度抬刀,转眼才发现,仅剩的几个人已经穿在了那些亲兵的长|枪之上。

“三郎!”几个亲兵都与崔季明关系极好,看到她一身是血,单手抓着缰绳快要倒下去,惊叫道。

崔季明觉得刚刚力道太猛闪着腰了,一手扶腰,松开缰绳直起身子来。

这帮人也是人山人海杀出来的,马上挂过几十个突厥奴的脑袋,这一波血战结束的太快,冲进人群里的崔季明往外绞着,里应外合,几十人的尸体转瞬染红了这一片沙地。

“他们为何没有动手?”俱泰连忙上前问道。

他指得是一墙之隔里头的兵匪。

崔季明笑了:“这倒是显得里头的人难对付了,放个几十人的饵出来,测个深浅,那头指不定派人去了播仙镇打探我们的来历了。”

她翻找了一下,拔出自己的短刀,在红透的衣摆上擦了擦,刀刃上血粘稠半干,拭不净,刀尖上一点红芒刺眼。

一低头,却看着那根挂在腰间的竹笛也溅了几滴血痕,崔季明连忙抽出来,用里头干净的衣袖小心擦净,指甲抠弄着那缝隙里的血垢,处理干净才松口气。

崔季明在刚才暴烈的动作后,安静的离奇,她翻身上马:“快走,他们的人从播仙镇问过我的消息,指不定还想将我留在这里。几千人总留得住我,到时候还不是让人捏扁搓圆了拿来威胁旁人。”

崔季明似乎有意避开周围人探究或震惊的目光,收了收下巴,策马率先冲了出去。

俱泰是被她拎在马上同骑过来的,如今看她跑了,光顾着对一地狼藉的尸体发呆,竟没有反应过来,有个亲卫还是拽起了他,赶忙跟上了崔季明的身影。

他们走后,才有人推开了寨子的后门,看着一地尸体倒吸了一口冷气,眼见着那血一直在往沙子下头渗,指不定掘地三尺都可见红,连忙转身跑了进去。

寨内一处大堂之上,几进几出的院子,用土墙木头粗劣的模仿南地院落,里头坐着个咬指甲的瘦削男人,四十岁前后,听到脚步声立刻转过头来,目光如鹰死死盯着冲进来的年轻雇兵,开口嘶哑道:“死绝了?”

那红发年轻人喘息着,费力的点了点头:“龚爷,他们死的太惨了,纵然咱们是拿西堂的脑袋瓜子试刀,这要是各堂问起来,不好说吧。”

“还怕这好不好说!”龚爷声音嘶哑到了极点,简直如同砂纸磨铁甲。

红发年轻人一口气儿还没喘舒坦,外头又冲进来一个,膝下一匹瘦马踏起无数黄沙直冲进院前,滚进院里来:“那、那——龚爷,那来的人根本不是什么姓季的!是贺拔庆元的外孙!”

红发年轻人看到冲进来通报的正是西堂的人,心里头一跳。

龚爷那头猛然拍了一下桌子:“怪不得身边人的身手都如此厉害,他们只来得及叫一声,就给杀得一个不剩了——早知道刚刚我就应该派人留住他们!贺拔庆元的外孙,捏在手里头,裴森那蔫不拉几的老东西还想叛?!”

风尘仆仆冲进来通报的人,没听见龚爷说别的,只听见了“杀得一个不剩了”,两眼一翻差点昏死过去。

红发年轻人连忙去扶,通报之人已经不可置信的就要张口嚎起来了。

龚爷却收了手坐回了凳子上,咬着指甲又用那尖锐的目光盯着他,开口道:“你说你,要是跑得快些,我早知道这消息,不也就——”

这推脱的简直太干净。西堂的人死了,怪的还是你们西堂的人。

龚爷压根就没想着要给与他有过摩擦的人活路。

通报之人简直一口气都要上不来,脸憋得通红,尖声道:“龚爷,咱们西堂不就是往日里多分了些路子,若是有不妥,堂会上争便是,何必一而再再而三这样针对!”

“阿继。送他回去。”龚爷对红发年轻人说道。

阿继心里头一颤,扶着那人送了出去,没一会儿又回来了。

“龚爷,西堂这回死了几个顶事儿的,倒是不足为患了。只是这新来的什么外孙,看着样子也就是个孩子,咱们要不要……”阿继头更低了,他狠狠绷紧两条腿,生怕一松开力道,两条发软的腿会哆嗦起来:“那个贺拔家的小子走了,咱们边上还有个贺拔家的呢。”

“贺拔罗算个什么东西,他要是有用也不会活到今天了。这么个玩意儿,威胁不了任何人。那个外孙姓甚名甚,来了几日,查清楚了么?”龚爷最后拔高嗓音,嗓子更像是尖锐的金属摩擦。

“咱们之前得罪了陆行帮,播仙镇本来就比别的地方难进,实在是一时半会儿问不出来。”

“问不出来也要问!贺拔庆元要是来了,才真的就是绝路了!裴森就是一坨糖浆,粘粘糊糊,这儿沾一点,那边儿碰一点,贺拔家的外孙还是次要的,裴森才是留不得。”他说完了,才觉得对阿继说这些也是无用,住了嘴,只靠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阿继靠过去,前倾着身子听,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两条腿松了力,再抑不住骨子里的哆嗦,如筛糠般抖了起来。

**

“怎的不能让我进去!”阿穿蛮横起来,手里紧紧捏着个陶瓶子,气势无边的的瞪着哑娘。

哑娘自然没有跟她斗嘴的份,身后靠着门,坚决的摇了摇头。

“我也很会照料人的!我阿耶经常打猎受伤,都是我给涂药的!你不让我进去,还不知道郎君几日才能好呢。”阿穿喋喋不休。

哑娘转身就要进门,阿穿眼看着她只留了个背影,连忙将那陶瓶子塞到哑娘手心里:“那你把这个药给郎君,这是我们家祖传的,专门治外伤的!就这么一点,做起来可麻烦了,别忘了跟郎君说啊!说是我给的。”

哑娘无奈的点了点头,接了陶瓶子走进去。

崔季明赤|裸着大片狼藉的背,趴在那里,头发垂下来盖在脸颊上,脸上刚刚擦净,发丝中还有干了的血迹,看着哑娘走过来,她睁开了眼睛。

如点墨般的瞳孔里凝了层雾没有散完,眼眶微红,几乎看不出来。

哑娘正要将那陶瓶子里的药泥倒在瓷盘上,看她这个表情愣了一下。

崔季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转瞬闭上眼睛,哑着嗓子道:“快点。我还有事。”

哑娘洗净手,将那药泥涂在崔季明背上,伤口崩开后更深了,她没怎么见过伤口,可因为常年做针线活,手头轻柔的如鸭羽,今日更是动作格外小心。

她找来棉纱缠住背后的伤口,崔季明直起身子来,看着棉纱缠在胸前,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勉强偏着头忍耐着没有拿手去挡。

外头蹲着的阿穿,却可这劲儿用手指头戳那窗纸,可这窗纸也不知道是几层透光的纸黏在一起,竟然坚韧的她指尖都疼了也戳不开。阿穿越戳越怨念,气呼呼的拍了一下窗台,正回过头去,却看着崔季明换了身衣裳,正撑着门框似笑非笑的看她。

她比之前更苍白了,不过毕竟肤色那样,苍白也只能在嘴唇上显出来。

“戳烂了,我夜里头睡觉都能往里进风。”崔季明无奈道:“你能不能去找点事儿干,别一天到晚围在我这儿?”

“我的责任,就是照顾郎君!”阿穿收回手指,一下子直起了腰,朗声道。

崔季明本来想嗤笑她这一句话,却忽的想了什么,转过脸来:“那你便好好做个丫鬟,随我出门走一趟。”

阿穿愣了,一下子激动起来,蹦跶着就要靠往崔季明这边来,笑嘻嘻道:“郎君今日不带那个腿没胳膊长的丑小人了?”

……她说的是俱泰吧。这丫头嘴真够毒的。

“他太显眼了,今日倒不打算带了。”崔季明摸了摸怀里头那个刻了王八的牌子,往外走去。

播仙镇唯一的一条勉强算做繁华的街上,唯一一家两层楼的客栈,将自个儿装点的跟个挂满绫罗珠玉的姑娘,不大的门头上插满了飘舞的布帘招牌,连正门几乎都要摸不见。

陆双赶了三四日的路,才来了这儿。

选着二层靠栏杆的位置一坐,本来想把手里那棍棒放在桌子上,却看着桌子上层层叠叠发黑的油污,连他也都恶心了一下,棍棒放在了膝盖上,拿根筷子敲了敲碗。

所谓客栈,这名字叫的好听了些,实际上来的都是脚夫粗汉,饭只能是吃不死人,酒只能是带点苦味,屋里被子都脏的发硬,想要热水?呵呵多加三倍价钱。

也不怪这些客栈乱成这个样子,毕竟达官贵族可以住提前置办的院落,次一点的富商可以住自己带来的超豪华帐篷,客栈这行业,兴起也没有几十年,自然谈不上有什么行业规范。伺候的都是那些几个月不洗澡穷的叮当响的汉子们,他们有个睡的地方就成,哪里那么多要求!

小二拖着脚步耷拉着眼皮走上二楼来,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什么,给陆双倒酒的样子实在敷衍,嘴上小声说的话,却是恭敬:“双爷,那耗子的主子便住在临这一条街的地儿,今儿晌午出去找了外头那位高楼里的都督,刚回来的时候带着红回来的。龚寨里头来了个西堂探事儿的,咱们没走了风声去,他却问着了旁人,估计龚寨里头也看着这主子呢。”

龚寨不过是代称,如今老的死了,龚爷当位,风也变了。播仙镇里头的人为了区分以前那个营寨,便叫如今这个是龚寨。

陆双抬了下眼睛:“耗子还在?”

“寸步不离。”

陆双沉默了一下,眼见着身边有旁的客人落座,朝他们看来,便咋咋呼呼道:“哎你这瞎屡生!倒个酒撒了半杯,两个铜板买的酒水,就该让你趴在这儿舔干净!”

那小二也做怒状,狠狠拍了一下桌子:“你一个叫花子的样儿,跑进来讨两口酒,给个铜板就当是爷了?!”两人几句口角似的,那小二下楼了,独留陆双一个人坐在上头。

他也本来是不打算来播仙的。

接了长安来的信,后头签着四个人的名,天南地北十几年的人,如今凑在一块儿,商量出来第一件事儿就是要他来杀个姓殷的。

当真是世事无常。

收到这信时,贺拔庆元带着人已经走到了石城镇,陆双还没有动手的意思,忽然那昭王如人间蒸发般消失。之后便是崔三遇上了几年没有一次的龙旋沙,伤了个半死回来,竟然选择了留在播仙镇。

这倒是让他感兴趣了,陆双要杀的两个人,莫不是都跟那个少年崔三有关系,全都是她的两个近侍,昭王不见了,俱泰却还在。陆双却并不打算急着动手,他直觉唯有这崔三能让那石沉大海的昭王自己冒出头来,俱泰虽好杀,但他如今因为龙旋沙那件事“荣升”成为崔三的恩人,寸步不离了。

崔三似乎相当警觉,惊动了她,怕是以后不好再利用她引出昭王来。

这一个龙旋沙真是有意思,昭王跑了、俱泰难杀了、崔三留下了。将他心里头预估的计划全都拧了。

他打算在播仙镇多待几日,陆双喝了一口酒,砸吧砸吧嘴,只觉得陆行帮这群做生意的,越来越不要脸了,这简直就是一桶井水里加了半勺黄酒,也敢拿出来卖,倒是将他没下限的本事学了个十成。

陆双这才一低头,忽地看着那刚刚下楼的小二又飘上来,掠过他身边,语气有些急:“耗子的主子来了!”

陆双往楼下看去,竟然看着崔三逛荡进了这家跟她形象实在不符的客栈来。

显然,崔三是想打扮的朴素些,可在这地方,穿的干干净净就是不得了了,更何况她最朴素的布衣,也是绣着暗纹,半分补丁没有。

从陆双这个角度,就看见了她松松垮垮垂在肩上的卷发,透过布衣显露出来的脊背的曲线,连着露在衣领外头一截脖颈,线条就跟一只裹在衣服里头的幼豹。

她手里头还拎着的一把光秃秃剑鞘的横刀。

陆双眼睛尖的很,他看着崔三从怀里拿了个木牌子来,她斜了身边的阿穿一眼,阿穿捏着牌子,不乐意的说道:“这儿有没有水生的千年王八。”

那前头的掌柜,点头笑道:“有的有的。”接过那牌子,不着痕迹的朝陆双的方向看了一眼,陆双轻轻点了点头,却不料崔三竟然连掌柜的一点眼神也注意到,直接回过头朝他的方向望过来。

瞳若点墨,目光就跟那横刀一样直而尖锐。

陆双不禁愣了愣。

他没见过崔三,下头人传来说‘挂着笑金耳环的哥儿,人群里打眼一看,你便能认出来’。

可如今她没笑,也没带金耳环,陆双还是瞧一眼便心里头叫了一声。

“就是她了!”

掌柜连忙道:“郎君拿的这牌子,便是咱们的上宾,便是有事儿一句吩咐。咱们上头有位专管此事,消息灵通的,郎君有什么吩咐,尽管上楼去。”这掌柜接到了陆双的眼神,生生将这最下等的敷衍人用的牌子,说成了上宾的凭证。

崔季明点头谢过,往楼上而来。

楼上桌椅虽脏,但她落座在那个二楼那个男子对面,明显嫌弃他更多一点。这男子带着顶破斗笠,浑身打扮得如同个叫花子,满身油污怪味儿,说是这桌椅是被他滚脏的她都信。可偏生他都脏成这样了,还一副嫌弃桌椅的样子,不肯将东西放在上头,把他那三尺的棒子和手都放在了他膝头。

“不知如何称呼。”崔季明用突厥语说道。她汉话只会说从小教在骨子里的官话,也就是所谓的洛阳正音,大邺本来就方言很杂,西域更是语种也多,她这个年纪要是说官话,几乎就是在明明白白的告诉别人自己的世家出身。

对面的叫花子抬起头来,二十多岁的样子,也可能年纪更大,下巴上一圈胡茬,眉毛乱糟糟的,五官似乎很周正,或者能算上英朗,可脸上实在太脏,崔季明只觉得他眼睛很亮,目光狡黠。虽然散发着恶臭,可毕竟他自个儿不是被伤害的那个,行动做派倒是很潇洒随意。

她一靠近,陆双就闻到了血味,混着某种特别的土草药的香味。

他眨了眨眼睛:“哦,我叫陆双,你可以叫我双儿。”

这么个闺名儿,崔季明舌尖上盘了半天恶心的叫不出来,她心情不好,撇不出旁日浑身欠抽的本事,只平淡拱了拱手道:“原来是陆兄。在下季铭。这牌子是通过一位熟人手里得到,听闻陆行帮耳目天下,于是想来打探个消息。”

陆双看着她一脸强憋着的表情,又听了这么个化名,心中竟然想笑,面上挂了几分嬉皮笑脸。

那牌子从崔季明手里递给他来,手上一摸,边上凹下去的暗纹代表各自的线路,他心里已经有数。

崔三去了一趟龚寨得了这牌子,之前十三娘路上遇见龚寨,几乎被灭的不剩人,她心中怀恨,却对播仙地方上不了解,不来得及跟播仙的陆行帮打声招呼,就去找了裴森,结果让裴森给捉了。这头陆双得了消息,还没派人去救十三娘,她倒是颇为狼狈的自己跑回来了。想来救她离开播仙的人,得了这块儿牌子,又给了崔三吧。

陆双心里头转瞬已经将整个事情摸了个明白,连崔三开口想问什么,都知道了个差不多。可崔三想问的,不是他想让她问的。

当初崔季明跑到龙旋沙那里,弄的一身伤回来,怕是去追昭王,昭王这一走,连她也瞒着了,既然如此,她最好来求陆行帮帮她找昭王的行踪。到时候陆双且作帮忙样子,将她的名号散出去,引的昭王前来。

这么多想法,转在他心里头不过一瞬间。

开口便笑道:“咱们这陆行帮,也不就是些贩夫走卒的小人物,乞索儿、田舍汉,一帮子没甚么用的人,不过就是咱们这些人见缝插针,天罗地网,没有不知道的消息,看郎君如此音容相貌——”

“别那么多话,你就跟我说,这牌子能做什么!”崔季明看这陆双笑的一脸谄媚,脑门上青筋都有点鼓,脾气上来了。

“能让咱们陆行帮,给郎君做两件事情!”陆双伸手比了个二。

“那我想问,现在南道上有没有匪帮,跟外头那些‘府兵’们,有什么新仇旧恨的?”崔季明直接问道。这陆行帮如此消息灵通,不可能不知道且末北府兵的事情,怕是连她身份也都能猜的差不多。

陆双往椅背上一靠,摘下他那斗笠,露出乱草一样的头发来:“这种匪帮,跟谁都有仇,自己窝里还捅几刀呢。郎君若是想跟他们有些不妥,不如找着南道上最大的一帮马贼。”

“是谁?”

“名字叫半营,一半的那个半。郎君应当知道,咱们现在的且末是属于先年吐谷浑之地,中宗时期,吐谷浑曾妄图复国,当时的可汗世伏被贺拔庆元出兵所杀,贺拔家门平定吐谷浑。世伏之弟慕容伏允即位没有三日,吐谷浑便分裂后,臣子代行,归顺大邺。那时慕容伏允便遁走西突厥。”陆双抱臂讲道。

崔季明没想到他从这么久远的事情讲起,当年贺拔庆元平定吐谷浑时,也不过二十岁上下,那时军中还有不少他的叔父。

不过这陆双既然要讲,看来这半营牵扯颇深。伏允遁走之后的事情,恐怕不是陆双这种专打听消息的还未必清楚,崔季明乃强耐下性子来听。

这陆双声音忽高忽低,讲起话来手上动作不断,当个说书先生倒是合适的很。他又道:“这慕容伏允年纪还轻。可西突厥势弱,没过几年向西遁走的更远,这伏允便又去了东|突厥。东|突厥颉利可汗对他态度并不亲密,伏允想要通过颉利可汗复辟吐谷浑,可颉利可汗并不将他放在眼里,伏允怒而遁走陇右道,用回他在西突厥时的名字阿哈扎,在陇右道立下半营。”

“阿哈扎?”崔季明琢磨道。虽然这个时代的历史已经跟崔季明记忆里的历史差的离谱至极,但西突厥应该也是日后奥斯曼帝国的前身,有这么个土耳其风格的名字也不奇怪。

“不过这半营虽然十分强大,可却也隐藏的很好,早些年阿哈扎还露面,如今却几乎已经不大出来,他膝下有十四个儿子,且让他那些儿子出来做事。至于半营的位置虽然不清楚,但最近北道被颉利可汗攻下,他们活动的十分频繁,你若是想找也能找得到……可是半营,按理说是很难与那帮千人不过的‘府兵’有什么冲突。”陆双如此总结道。

“郎君若是想要走这么大的险,不若在龚寨中挑拨挑拨,所谓是一帮亡命之徒,他们也并不牢靠。”

崔季明却摇了摇头:“挑拨离间,只能让他们势弱,里头总会剩下那么几个最不要脸的。我要的是他们一个都不能活。”挑拨这招适用于两拨人马对垒,可崔季明手里头没有兵马,裴森若是让播仙镇的兵动了手,只能将事情闹得无法收拾。

她是想要这帮府兵一个不剩的因为那些“匪类”的行事而被杀。

陆双却被这小子一句“一个都不能活”惊得噎了一下。

“这龚寨一般出去踩盘子剪镖,消息从哪儿来?是外头走的风声,还是有自个儿的盘道?拾人牙慧的事儿做了,可有过得罪?”崔季明问道。

这几个黑话的词儿,千百年没变,崔季明前世追凶多年,这些话都记在了骨子里头,说出来听得陆双也愣了一下,只道:“他们没什么外头的路子,以前凭的是跟播仙镇咱们帮的并肩子有过些交情,可这因十三娘的人马被杀的事儿,也断了个差不多。他们如今消息都问不到了。”

崔季明心里头却有了点谱。

陆双还等她开口再说再问,崔季明却开口道:“那这事儿好办,劳烦陆兄这头儿的放几句消息便是。想来应该能做,我也不会拿着块儿朋友给的牌子当令箭,酬劳自然是有。只是这第二件事,季某想请陆兄给打探个人。”

陆双跟崔季明聊了不过来回几句,心里头便有点惊这少年的老成,看她转了话题,说了第二件事,心道:她是要问了!

“季某身边原有个侍仆,在石城镇的时候,说是去送信,结果却跑了。”她开口道:“那侍仆嘴里头知道的事儿有些多,如今是死是活还不清楚,只料到是跑不远。也不知这边,有没有些风声,或是能给查着一点。”

陆双堆起笑来:“这都是小事儿,没问题。那位奴仆长相如何,年岁多少,从哪里走的,身上穿了什么衣裳?”

崔季明一一说清楚。

这几日她琢磨起来言玉走了的事情,一想到他有人接应,就没了边。

让她仔细琢磨起来,还真是有些不对。

那双胞胎和阿厄斯一队人来了才一两天,言玉便离开了,崔季明当时觉得那双胞胎不对,想让言玉转达给贺拔庆元,可阿公那边却不像是知道的。这次从石城镇到播仙镇一路上,阿厄斯都远远的缀在队伍后头,而且两个双胞胎似乎还和队中其他商人打成一片,坐在别人腿上喝酒的事儿都让她见过好几次。

当时崔季明受伤没有多想,可若是阿公知道了,以他的谨慎,怎么可能会不把阿厄斯赶出去?是不是言玉根本就没有传达到?

也不是她非要去怀疑言玉,只是这一品就不对劲了。她觉得以言玉的能力和性格,既然要走,肯定是有一条早早铺陈好的后路,那这条路,到底在哪儿呢?

崔季明纠结的不过是他的一言不发。

她也没有想过有半点言玉还会回来的可能,她就是想知道,他如今在哪里,日后打算做什么。就算只是个旧友,崔季明也想看一眼地图,看一眼山脉,心里知道他正在哪个方向、哪个位置生活着。

“这南道上鱼龙混杂的,也不知道陆兄听没听过一个叫‘阿厄斯’的商人。”崔季明问道:“棕发、大胡子,年纪不过二十多岁。”

这描述实在是太宽泛,南道如今来来往往多少商人,他只摇了摇头。

崔季明也觉得自己问的不对,又道:“那,有没有见过一对儿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少年,容貌极美,有些女子气,皮肤白皙,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考兰和考风则是很有特点的。

陆双一下子就想了出来,张口欲言,却转了问道:“郎君哪里见过的?”

“途中,这帮人跟上了我们的队伍。”崔季明道。

陆双心里头暗骂一句,那石城镇的招子也是不伶俐,竟然那双胞胎缠上贺拔庆元的大事没有报上来!

他打了个哈哈:“那对儿双胞胎是咱们南道上知了名的倌儿——”他这头嬉皮笑脸的那个样子还没摆出来,就看着崔季明握在手里的拿把横刀腾地出鞘,连一点儿缓冲都没有,阿穿只感觉劲风把她刘海都给吹开了,那刀直直的就抵在了陆双脸旁边。

崔季明笑了。

她拔刀绝大多数时候说是指哪儿刺哪儿,半分错不了,这会儿想顶在他喉结上,却指在了别的地方。

陆双刚刚摆在膝头脏兮兮的竹棒,此刻堪堪抵在她的窄刀背上,挡住了她刀尖一点寒芒。他手腕没有半分用力的痕迹,崔季明的刀尖却靠不过去丝毫。

“陆兄原来只是这客栈偶尔来管事儿的,就这么深藏不露。贵帮,不敢想啊。”她笑眯了眼睛。

“不不,在下不过是个四处行乞的叫花子。只是惯常见了说不两句爱动刀的,也就挡着一下子,练了好几年,练进骨子里了。”陆双笑了笑,两张虚情假意的笑脸对着映在一处。

“你知道那双胞胎是谁,那什么半营的事你都有说了,这双胞胎你却不肯言。在我面前撒这么拙劣的谎,未免太瞧不起人。”崔季明面上微微收了刀尖的力道,脚下却狠狠一脚踹向对面。

陆双笑着,又快又准的抓住了崔季明的鞋面,捏在手里:“咱们干这行的,说话总是不让人信。倒是郎君,同为男子怎的这么狠心,我这还要靠下头二两肉欢愉人间呢,给我踢废了还不如让我进宫去。”

他嘴上说着,手里却捏了捏。

这崔三看着个子瘦长,却长了双姑娘似的脚。

刚刚看她脊背与脖颈,联想着她那铁塔一样的外公,崔三骨架长的未免秀气了些。陆双见女人太多,眼神毒辣的很,不过又想着考兰考风那双胞胎,比崔三更像女人,又觉得自己想法可笑,松开了手。

他这才一松手,崔季明脚落下来,就是往他那草鞋上狠狠一跺,用力一碾。

陆双疼的嘴角都要抽搐了。

不光脚像姑娘,打起架来也有点像。

崔季明不撒脚,这头刀尖也顶在了他喉头,她似乎缺少了耐性:“你不说,我倒看你有多少本事。你武功高强,那小二与掌柜却脚步虚浮,不知挡不挡得住我这一刀!”

陆双感觉自个儿脚趾都能让她踩碎了,崔三也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力道如同象腿砸下来,他却不是因为疼服的软,叹了一口气,开口道:“那双胞胎,可是名考兰、考风?他们这几年在暗道里头挺有名的,行事嚣张疯狂,正是阿哈扎新宠的倌儿。”

崔季明松开了脚:“哎?阿哈扎不是都五十多岁了么……”

“五十多岁就不许他浪了么?十几个儿子的人,男女老少、死活猪狗都不忌,那双胞胎生的的确是好看的惊人,阿哈扎这两年似乎很痴迷他们,半营里头很多事儿都交给他们做了。”陆双甩了甩腿,满不在乎道。

既然队伍里是有阿哈扎的人在,那会不会……

言玉是真的跟匪类有关系么?那阿哈扎可是吐谷浑当年的国主,如今满满心思想的都是复国,以言玉的心思,他找退路,怎么会找一帮匪类呢?

这半营后头又有什么?言玉他到底想要什么——

崔季明脑子里一想,几乎就要炸开了,重重头绪飞出来,怎么都琢磨不对。陆双后头说了几句,她也记不得自己听没听进去,稀里糊涂的点了头,往这客栈荡出来,她感觉好像有一点点莫名奇妙的辛秘呼之欲出,可她却知道的太少,联系不出来事实。

言玉不是跟她一块儿长大的么?

不过说所谓的一起长大……她第一次见到言玉,也是六岁左右的时候,言玉从乡下的别庄调过来,一开始明显有些营养不良,十三岁了还没换完牙齿,身材瘦小。崔季明虽然穿着崔式给她做的小裙子,卖着六岁的萌,却也觉得言玉之前的日子过得不太好,偷偷拿来不少吃食有照顾他。

她七八岁贺拔明珠出事的时候,言玉已经和她很熟悉了。十四五岁,他个子抽长,相貌长开,他到下游被人救出来之后,他也有些成熟的样子。

崔季明不是稀里糊涂长大的,她穿越过来,这十来年过的清明的很,虽然顶了个娃娃的壳子,可言玉如何一点点长高,如何从少年害羞的时候变得成熟起来,如何又越来越婆妈多嘴的围着她转悠,她都看在眼里呢。

却忽然觉得,好像有另一个言玉,她并不认识。

崔季明的性子,有时候想事儿全面,探别人两句口风,但也仅此而已,只能算得上不傻。她表达自己,一向是干脆利落,直言快语,有就有,走就是走,言玉如今的一言不发,绕了如此迂回的一个圈,竟让她心里头有了那么点疙瘩。

崔季明荡回了裴森安排的那院落,才发现陆双这个叫花子跟了回来。

“你跟着我做什么?”崔季明看他在院子里这里抠抠,那里看看。

她鞋面上都有那陆双的黑手印。

“我不都说了嘛,咱也不要什么酬金,我这么多年都被人当叫花子,没过过上等人的日子,郎君让我体验一回这达官子弟的日子,我必定把所有的事儿都给办好喽!”陆双直起身子道。

崔季明总觉得这陆双说话做事,恐怕在陆行帮不是什么低的位置,绝不会真的是为了什么‘上等人’的生活跟来。她倒是还想把他看在眼皮子下头,既然他来了,便也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看到了阿穿,忽地笑了。

“阿穿,带这位陆兄下去,叫人给他置办两身好衣裳,再洗干净了。”

“然后给您送屋里来?”阿穿傻愣愣的接了一句。

……送你妹啊!

什么逻辑?!

“然后给他找个院子,好吃好喝伺候着。”她转身进了屋,朗声道。

这边陆双刚跟崔季明走了没多久,客栈里头跑进来一个门口蹲着的叫花子,那掌柜的一脸嫌恶的驱赶,叫花子在地上滚着想进来,嘴唇翕动,小声道:“那耗子的主人,几个时辰前在龚寨,带人摘了西堂几十个瓢子。”

他说的正是崔季明杀出龚寨的事情。

掌柜的平日里也不过是个做生意的,陆行帮只算是副职,听了这话,打了个寒颤:“那郎君干干净净、礼节颇佳的样子,真不像能干出这种事儿的样。”

“双爷跟着去了?”

“去了。阿穿都踩好了盘子,那人一进来,身上就是阿穿那草药的味儿。她都已经混到了前头去,双爷再过去,不必担心。”掌柜说道。

“唉,这真是十几年不遇上一次的大活计,连双爷都出马了。掌柜的你好好做生意吧,我滚回我那秋风窝了。”叫花子说完了便往地上一滚,顺便给擦了地,就这么出去了。

**

弘文馆内一片清朗。

深秋已重,天朗气清,院内的竹叶半分颜色没有变,唯有被簌簌秋风吹的发抖,廊下两个班内坐着三四十名年纪相仿的少年,先生在前头讲文授业,下头虽然不闹腾,却也没几个人看他。

两个班隔的有些远,何元白教的是初班,名为点墨院。

点墨院的少年们,大部分都是基础不太好的,从《孝经》《论语》讲起,辅修《左传》《礼记》课程可以说是较为基础。

而另一个班,名作鸿蒙院。

鸿蒙院学的便不是大经,而是《毛诗》《周礼》《仪礼》的中经,辅修《周易》《公羊传》等等,稍微有了些难度,鸿蒙院的少年郎也大一些,点墨院的课程大多在家中随先生学过了。

弘文馆本就有旬考、岁考,弘文馆逢十几年后初开班,自然会有入学考试来分班。

殷邛分立两个班,其实一是广招各家适龄少年,二是为了让这六个程度不同的孩子分开教学。泽、修、兆三个应该是入中班鸿蒙院,胥、柘城、嘉树泽入初班点墨院。

却没想到迎上入学考,修这个应该妥妥进入中班的,考的一塌糊涂,不知道平时脑子里装的什么,一考试就懵了,给降级到点墨院来了。

鸿蒙院就只有泽和兆毫无疑问的进去了。

殷胥和修泽留在了点墨院,这班里小的才九岁,他们俩都算老的了。

至于柘城、嘉树……入学前恶补一个月也补不回来文盲的水平,他们俩单独找了个小屋,掉了个原先给皇子启蒙的先生去教了。

殷邛或许是这时候才发现,三清殿的孩子们竟然估计大半不识字,往三清殿里出入的道士、先生也比以前更多了。

如今入弘文馆快有两个多月了,点墨院的孩子们也渐渐开始不那么好管教,一个个惫懒样都懒的伪装,下头倒是挂着尊师重道的皮子,脸往前头摆着,眼神却都已经飞了。

殷胥就是其中眼神飞的特别远的那个。

连同整颗心都快飞到千里之外的西域去了。

王禄的旧伤都已经好了,从上次乞伏师父跪在他面前都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他却还在纠结要不要托一封信去给崔季明。

说什么呢?

殷胥第一次摊开信纸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就感觉当初一场噩梦醒来嘴里念叨着的词儿,如今火辣辣的打在他脸上。

说好的划分界限,崔季明连个背影都没留,他就恨不得面上不动,背着手脚下划拉几下把这条他自己画在沙地上的界限再给抹了去。

他写给崔季明,是怕那位心机颇深的昭王捅了她刀子,她还不自知!

这句话从他脑子里冒出来,就又让他自己给驳了回去。

殷胥心里知道,当年是崔家带走的昭王,又隔了十几年带回来的,那是她的近侍,跟她一块儿长大的,崔季明很有可能根本就是知道昭王的身份。

她既然知道,对待殷姓还指不定是个什么态度。

殷胥又揣测起崔家如今颇为微妙的位置来,却忽然感觉什么东西砸在了他额头上,他一下子回过神来,才看着桌子上落了个纸球,隔着一条走道斜后方的修正挤眉弄眼的比着口型。

殷胥瞥了一眼旁边睁着眼睛睡的都快打呼噜的郑翼,捡起了他们共用的长桌上头的纸团。

他揉开来看,皱皱巴巴的纸上写着修快成仙一般的字体。

“听说那建康来的女先生,今日有制讲,咱们去听听?”纸上如此写道。

殷胥真想翻个白眼,将那纸团搓回原状,扔到桌子底下,装作没看见。

修见他不理,在一旁呲牙咧嘴,上头的何元白教的也了无生气,他看何元白转过身去,竟然改了一本正经跪坐的姿势,伸长他那条腿,用脚尖探过走道,过来踹殷胥的屁股。

殷胥上辈子跟他住了好几年,修一咬牙殷胥就知道他要耍什么坏,面无表示看着前头,左手翻着书页,右手往后就扣住了修的脚腕,用手劲死死压住。

修跟殷胥读了这几个月的书,对于他骨子里也了解到了几分,眼见着何元白就要转过身来,他却怎么都抽不回脚来,使劲儿往外拔,脸都憋红了,还在不停的盯着何元白。

忽地殷胥一松手,修用力过猛,直接一抬腿半个身子往后仰去,何元白一回头,就看见了修那只套着白袜子快仰到天上去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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