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失败后我回山里种田

唐伯虎点李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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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沙渡》讲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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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尤怜青

一、四明客栈

暮色四合,四野无人,鹿衔把人救上来之后,两个人水鬼似地拖着湿漉漉的衣服走了一路,别说驿馆,路边拉幅幌子就能摆的茶水摊也不见一家。

衣衫、帻巾、头发都湿哒哒德粘在身上,晚风带着凉意拂过,鹿衔自小习武,筋骨还算强健,不至于瑟缩,文文弱弱的江珩脸色却白得发青,唇上血色全无。

“我说江兄,越走越荒郊野岭了,我看是找不着客栈了,要么我们就在此地安营扎寨过夜,你才呛了水,这么干走下去也不是办法。”

鹿衔摸出火折子,用脚拢了拢地上散落的树枝,似乎打算将自己的提议付诸行动,首要的就是点起火来取暖烘一烘,最好能逮点野兔,实在不行就只能把泡了水的干粮烤烤将就着填饱肚子了。

江珩被突然蹿起来的火星子吓得往边上跳了一步,不知道该怎么说服自己的救命恩人再迁就自己往前找找有没有可以投宿的地方,煞白着一张脸,犹豫着不作声。

踌躇之际,鹿衔欻地拍拍他的手臂,举着火折子往右前方一指,“你看,有人家!”

江珩顺着他指的方向抬眼看去,果然密林的层层掩映之中,有一处房屋的亮光。

走到跟前,两人喜出望外,远远地以为是民居,不想山林中还有这样一座像样的客栈:招牌工整,上书“四明客栈”四个大字,颇有气派;门口花草盆栽造型独特而雅致,伴有幽香阵阵;厅堂雕花镂窗,桌椅排放整齐干净,零零散散地坐着七八个客人。

“两位客官,是打尖呢还是住店呢?”店小二是个声音清亮的女孩,看起来十三四岁的模样,是抽过条的年龄,四肢修长,个头也不低,唯独一张娃娃脸透着稚气。

“住店住店!”鹿衔忙不迭应声,随着他这声洪亮的回答,店里坐着的客人纷纷侧目,投向二人的目光夹杂着许多好奇和探究,好像在观赏什么稀奇的东西。

也是,哪有人无缘无故变成落汤鸡的。

鹿衔一门心思当上武状元,此次离乡参加秋闱,还是他生平头一回孤身一人离开榕江县,眼看只剩下三五天的路程,偏偏遇了险,盘缠丢了大半。唯一庆幸的是,他是凫水的好手,命捡了回来还顺便捞回一条人命,可巧的是江珩是赶考的儒生,正好结伴而行。

他一把拉过身边似在犹疑的同伴,“欸?你的手好凉!”又转过头问店小二:“小丫头,你们这儿有烤火的地方吗?你看我们落了水,浑身都湿了。”

“有的,”刚转身要领着两位新主顾往里走,似是想到什么不快的事,脚下顿了顿,忽而回身说道,“叫我阿灵,算了,就叫店小二也行。”

“阿灵。”鹿衔和江珩面面相觑,把这个名字默念了一遍,点头如捣蒜。

望了望小姑娘特地盘起来的发髻,鹿衔猜测大概天下间的孩子总会经历一个不希望被当成小孩看待的阶段,希望能够独当一面,受到和大人一样的尊重。

“等等!”这一声来自一个风风火火的男孩子,他一凑过来就挤进阿灵和二人之间,把女孩推得更远一些,隔出更大的距离。

“还是由我带二位去更衣吧。”措辞彬彬有礼的,语气却气鼓鼓的,说着狠狠地剜了一眼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女孩,从女孩身边擦肩而过的时候,轻声说了句,“男女有别啊,老姐。”

这才明白过来是姐弟,瞄了瞄两人同样稚嫩的面庞,眉目如出一辙,鹿衔心想着大概是个家族营生的客栈,想来不至于太贵,剩下的盘缠应当负担得起,等翻过这座山林,就可以一边找点活儿干赚点钱一边备考了。

“那这位小哥,你怎么称呼呢?”

男孩似乎对这声“小哥”颇为受用,态度大拐弯,语气轻快,“叫我小唐就好了。”

“咦,对了,你和他——”小唐朝进店后一言不发的江珩努努嘴,“是怎么碰上的?”

“怎么就一定是半道碰上的?”鹿衔有点喜欢眼前这个才认识的小唐了,别扭好玩,仿佛看得自己小时候的影子,于是有意逗他。“我们呀,就是一处长大的,就一同来应试。”

说着趁其不备,朝身旁人眨眨眼,示意他先不要拆穿,谁知人江珩正低眉垂目,想是又在神游无极,别说接收这个信号,恐怕连他和男孩的对话都没听清。

“反正我就是知道。”小唐头一撇,将两人扫视一圈,目光停留在江珩身上时,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戏谑。

江珩恰好抬起眼和他视线相撞,旋即又撇下眼。

鹿衔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到江珩似乎一直不太自在,相识的两个时辰里,一直保持着他满腔好奇地找话、对方惜字如金地简答这个状态。

他起初以为这是差点“呜呼哀哉”的后遗症,毕竟谁死里逃生都得有个缓冲期回回神吧。自言自语了一路,他才发觉应该是江珩性格腼腆内秀的缘故。

然而进了“四明客栈”,江珩的不自在越来越显着了。整个人一点血色也没有,多次欲言又止牙齿打颤,手足无措到都顺拐了。

“你是不是伤风了,看起来很不舒服的样子?”换上干衣服后,头发和身体也烘得暖洋洋之后,江珩的面色依旧没有起色,苍白的嘴唇干得起了皮。

江珩为难地摇摇头,“还好。”

怎么看都不像还好的样子。

鹿衔怕他一冷一热、郁气凝结,生了病,赶忙伸手探探他的额头。没发烧,但烤了半天火还这么冰凉凉的,似乎也不太寻常。

“你……”

“二位,客栈的茶会要开始了,还请跟我出来列席。”

“我不爱喝茶,还是直接回客房……”察觉到阿灵的突然出现让江珩几乎是惊惶起来,鹿衔觉得还是趁早回房休息为妙。

“不行哦。这是本店的规矩,违者即刻驱逐出站哦。”阿灵又一次打断他的话,语气不容置喙。

离谱的规矩!听完阿灵的介绍,鹿衔腹诽。

一更起茶会正式开始,三更结束,住店的客人一一上台讲故事,余下客人既是听众也是对手,听完将黑豆注入最中意的说书人竹筒里,以豆计票,得票最高者食宿全免。

虽说食宿全免对于现在的境况有十足的吸引力,可他们住客栈不正是为了找个休息得舒适一点的地方,现在平白无故搁这儿坐着听两三个时辰奇谭、志异算什么!

鹿衔气不打一处来,心想这店老板难怪把好端端一家驿馆开在荒山野岭,原来是打定了主意不守规矩就赶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偏僻以及猎猎作响的夜风只得把他们推进来。先前的好印象碎了一地,思忖着这家掌柜八成是个变态。

接着又恶劣地想道,要不然闹一顿去睡觉好了,毕竟练了十余年拳脚,应该不至于被一对尚未成年的姐弟加上一个尚未露面的老板给撂倒。大不了多给点钱,把玉先当了也成。

走到厅堂,七位住客齐刷刷地偏头视线钉在他们身上,鹿衔却没有在这七张面孔上见到自己猜想中的和自己一样的恼怒或是不解,反而从他们的眼睛中看出某种火焰般闪动的狂热。

小唐一改方才的轻率,正一本正经地分发计票的工具,一人一截竹筒,一人一粒黑豆子。见他二人来了,二话不说往一人塞了一个,对他俩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不情不愿视若无睹。

待要发作,抱着即使交涉不成最坏也只是被赶出去住林子里的打算,正欲开口,身旁的江珩却欻地一声把竹节和豆子扔在地上,逃也似地往门口狂奔,随即一把将大门拽开,鹿衔看见他脚下一个踉跄,似乎差点就要绊倒,急忙追上他的背影。

“欸,你怎么……”这下轮到他险些一个踉跄摔出去。

眼前的景象让他摸不着头脑:这哪里还是密林中,脚下的客栈漂浮在一片漫无边际的晦暗中,天地罔极,惟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以及一阵阵朝他涌来的瘴疬。通往客栈的门便是这一派昏黑之中唯一的豁口,短短的光路看起来只够人走个三五步就要跌进虚空,路上净是扑闪扑闪的流萤,将外头浑浊的气流阻遏住。

“怎么会……”鹿衔喃喃自语,看来他最坏的打算也远不如眼下的状况坏,两个人就傻愣愣地瓷在门口,从光亮温暖的地界踏进外头不知深浅的浊恶里,需要下一番勇气。

“我说二位客人,还是留下来听听故事吧。”阿灵轻灵又孩子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两人相视无言,除了接受这个提议外别无他法。

小唐风风火火地跑过来将大门阖上,把凄厉怒吼的风拦截在外。他捡回了江珩丢掉的竹节,重又交到他手里,“喏,拿着,你也可以投票的。”

鹿衔注意到他接过时手指在止不住地颤抖,而他自己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

尤其当锣敲了两声,第一个人上台预备讲故事时,他没有看见她的影子。

变婆(上)

我小时候住的村子,比这里都荒僻。

村子里只有十户人家,开阔的空地少得可怜,出了院子门就是一条乌泱泱的大河,然后就是密密匝匝、叫不出名字的杂草、大树,大家都说树林里有野兽还有怪物,不让我们去玩。

靠近山坡的那户人家有位好看的姨姨,村里人说她不祥,掌心有大块红斑,但她不烦我们这些孩子,也不管我们叫小鬼头或者小萝卜头地往自家赶,还会蒸香香甜甜的糍糕,孩子们都爱往她家里跑。

虽然她不会说话,但我们都喜欢她,也不会像嘲笑村头先前住着的那个坏脾气胖婶子一样喊她“哑巴”。

她家有个瞎眼的婆婆还有个襁褓中的小婴儿,每次离开她家的时候,老婆婆总会拄着棍把我们送到从窄窄的后门送出,嘱咐我们回家别跟娘或者爷爷奶奶说去了她家里玩,只说在坡道上玩。

有一回我说漏了嘴,提到了姨姨做的糕,我娘当即黑了脸,砧板都砸到地上了,扯着我的胳膊一连问了好几遍:“你说的是山坡上瞎眼婆婆家的女人?”

我的手臂被掐得升腾,突然想起答应了婆婆要保守秘密的,于是头摇得像拨浪鼓。大概是我一说谎就耳朵红,我娘反倒是确认了确有其事,把围裙往地上一丢就放声哭了起来。

“造孽啊,你吃了她给的东西?”

我低头盯着自己鞋面上的鸡冠花不说话。

好像村里的大家都不喜欢那家人,可是明明姨姨和婆婆都是很和善的人。

我娘把我丢到隔壁小虎子家里,留下他奶奶站看我们,又带着他娘火急火燎地往外跑。我以为只是像往常在别人家吃坏了肚子那样跑去闹一场领回几枚鸡蛋,没想到半个月后我娘才风尘仆仆地赶回来。

小虎子他娘、宝儿婶婶、小柱子的爷爷奶奶……总之乌泱泱一伙人都围在小虎子家的院子里,我躲在门缝后面,从嘈杂的声音里只模糊地听出“烧”“林子里”“迷路”这几个字眼。

从大日头当空晒一直到夕阳都快落到山后头去了,大人们才把我们放出来,说是要找一个认得姨姨的孩子去给她送一只大公鸡。

小虎子自告奋勇,反倒挨了他妈一记暴栗。剩下的孩子们热情被浇灭了一半,面面相觑,既想接下这份差事去看看姨姨,又忌惮小虎子的前车之鉴,怕自己的脑壳也挨那么一下。

“我去送!”我挨打多了人也皮实,“鸡在哪儿呢?”

“你急什么!”我娘冲过来拧了一把我的耳朵,怒目圆瞪,搞得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事,看起来大有之前我拉弹弓砸胖婶脑袋时要打我的架势。

“小虎子他们都把小弟弟惹哭了,姨姨最喜欢我了。”我很得意,从来没有哪家的大人喜欢我的,一个个都骂我皮。

我娘将院子里欲言又止的村民扫视一圈,似乎有点泄气,接受了由我去给姨姨送鸡的提议。

送鸡是在第二天平明时分,天光还未大亮,我就被摇醒,“记住咯,把鸡交到她怀里,让她抱着,等我们喊你你立刻跑出来听到没有!”

我迷迷糊糊地抱着有我两个脑袋那么大的大公鸡朝坡道上走,我娘一遍遍地在我耳边嘱咐。天还没亮呢,越往坡道上走,风越是寒凉,吹得我直打哆嗦,瞌睡虫被吹得一扫而空。

“去!去!”大家停在了坡道下,我一个人慢吞吞地往上走,敲门的时候往下面看,他们好像是乌泱泱的一些墨点。

没有人应门。

紧闭的大门看不出是乌黑色还是红褐色,灰突突的。

这么早人肯定还睡着,我不懂为什么要选这个时候送东西,还只派我一个人来,一大堆人等在下面,神秘兮兮的。

可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预感,我私心里觉得这是一件大事,一点也不敢怠慢,我怀抱着那只鸡,好像抱着全村人的命运,一下下地叩门。

我把鸡往心口那边挪了挪,半抱半揣,这么折腾鸡也没发出一点声响,腾出一只手来,踮着脚伸手够到了门环,斑斑的锈随着我的轻叩掉落下来,我慌忙低下头,生怕掉进眼睛里。

锈好像也没有落下来。无声无息地凭空消失了。

大门“吱呀”一声,竟然自顾自地敞开了,门开得缓慢,门环却一荡一荡的,一下下敲在厚重的木门上发出闷响。里面传出一阵若有似无的浊臭。

我心里一阵发毛,还是壮着胆子走进去了,踩着被风卷来卷去的落叶,一步一步也带着“吱呀吱呀”的响。

姨姨没有在睡觉,她侧面对着我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偏着头似乎在逗旁边摇椅的小宝宝,头轻柔地一顿一顿的,小福子的娘也是这么逗孩子的,不同的是她还会一边哼唱歌谣,姨姨不会说话,唱不了摇篮曲。

我喊她,她没听见一样,等我走近了,她也没注意到。

“姨姨!”我抱着鸡在她肩膀上蹭了蹭,她这才一点点转过头看向我。

铁青的、长着长毛的一张脸,一双眼睛直愣愣的好像死鱼。

我吓得不轻,本能地叫出声,脚步好像被钉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动。姨姨怎么会变成这样?

“给……给你……鸡!”我还没有忘记的“使命”,听着自己喉咙里吐出这几个破碎的字,好像是有另一个我在说话。

她盯了我一会儿,又把目光投向我举到她面前的鸡,好像终于认出了我,在自己脸上摸了一阵,低着头慌慌张张地从我手上接过鸡。

我在发抖,她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指,蛇一样冰冰的,我终于回过身,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连我娘也没顾得上追我,从不出家门的姨姨双手抱着鸡,慢悠悠地走了出来,跟着他们上了桥,走到了林子里去。

我跟小虎子他们站在坡道上,看着他们的背影一点点隐没在树林中,月亮还没彻底落下去,太阳还没彻底出来,树木瘦瘦高高,黑影一个个独立又连成片。我第一次相信林子里头有抓人的怪物。

姨姨再也没有回来,婆婆也不见了。

我娘说村里再也不会出现不会说话的怪女人了。

“那婆婆去了哪里?那个女人抱着鸡去了哪里?”女子话音刚落,台下有人追问。

鹿衔瞥了眼桌上的香炉,此刻刚刚燃尽第一炷香。

女人摇摇头,唇边终于有了一丝笑意,“不知道。那天我看见淡淡的月牙从高高的树杪陷落,我娘、小虎子的娘还有村里很多其他人,从憧憧的树影中走出来,天光从另一边乍开。那只鸡没有跟随着姨姨不见,它被抱在我娘怀里,等到大家走到桥上的时候,忽然‘咯咯喔’了一声。”

鹿衔朝江珩望了一眼,果然两个人都听得没头没尾的,四眼相撞,满是困惑。不过他纵然听得一头雾水,也无意追问下去,只盼望着三个时辰快些过去。

“诸位,我可听明白了。这女人呢,定然是‘变婆’。吼,问我怎么知道,在下祖上就是吃这口饭的——不要误会,是做方士的。”

变婆(下)

在下的曾祖父游方之时,曾在沔水一带遇到一桩奇事。说的是有一村内,孩童遍体长手指那么长的绿毛,也不是生下来就有的,发生在两三年间。

那时我祖父年轻气盛,断定是邪物作祟,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以尽他降妖除魔的职责。于是孤身一人扮作行走的药商,借宿于白水村。

说来也奇怪,村中净是老弱妇孺,不见青壮男子。打听下来才知道边境一带时有外邦人作乱,守城将领为了多昧下些军饷,常常就近抓丁,也不顾青红皂白,是否为家中独子,一帮子人往那一站,就把人给架走。顶能干活的一批都充军了,田地的收成年比一年地坏下去,粮食歉收、苛捐杂税、饿殍遍地。许多婴孩尚在腹中就没了父兄,落地没了娘亲,不久自己也将因无人照料而饿死、病死。

眼看一村老小生活无法为继,有人动了歪心思,虔请灵婆驱尸异变,那死了还在头七里头的女人,阴魂未散,感召而起,仍旧如生前一般生活、劳作,甚至气力大过活着时,唯独不能言语。只是须有人日日以血温养,否则不日将会异变,长成青面獠牙的怪物,再不复为人。

行将就木的村子靠着见不得光的邪术起死回生。头两年相安无事,到了第三年,便有婴孩渐渐地长起了长毛,智识不升反降,有的甚至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了。求医问药得不出个所以然,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件事上头。

先头大家守口如瓶,只说是报应报应,后来我曾祖父看着村里头那么多不能言语的人,再三追问,亮明了身份,村民才如实相告。

我曾祖父开坛设醮了不知多少回仍然无济于事,村民眼见着孩子们一天天地像个怪物,他的不中用便要撵人了,我曾祖父只好咬破手指写了一沓符纸让他们权且化水喝先抑止着,匆匆赶回师门寻找破解之法了。

一来二去耽搁了些时日,赶回去时少了好几个孩子,也有几个化为变婆的不见了。

据说是有三个孩子彻底不像人样了,不是终日蛰伏在狗洞里就是猴子似地一树一树地荡,落地不是偷鸡摸狗便要伤人,捋起袖子好几个人手臂都是齿痕。总之同林中的小兽无异。

我祖父便问:“那人到哪里去了?”

他们便说是赶走了,问是赶到哪个方位了便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我祖父的意思是,这附近还有别的村庄,这样放生出去怕伤人,别处的村人一则没有预料,二则被攻击了只当山里的怪物,一锄头打死了事,他想着既然有办法可以救,总该试试看。

再问失踪了的三个变婆哪里去了,便是那三位的母亲和婶娘。说是她们看到孩子变了样自己也发了疯,喝血、喝符水都不济事,一点点地尸变了,浑身长出尸斑,毛发老长,口里流涎水,慢慢地佝偻身子不认得人,发出恶臭了,见着人就咬。火烧耙子打皆不奏效,只好一村人一步一步把人给赶到白水河边,让她们顺水而下了。

我祖父本怪他们太心急,异变的人已经伤了不少人,再留在村子里,祸患无穷,毕竟是性命攸关的事,他便也不好责怪,只怨自己来得迟。

“我先前留的符纸还有吗?再取些他们的须发,各自与符纸一道烧成灰,化水送服,早晚各一剂,连服三日,找出一处空地我重新布置道场,再去多寻几只公鸡,凡病变的都要一人一只,三日之后天亮之前,一人怀抱一只,有人群牵引往密林中走,等太阳一出,公鸡打鸣,届时人们将公鸡抱回,若病变者意识复苏仍然能够自己回来,那便是醒了。”

“那要是回不来呢?”

“生死有命,逆天而行的变婆们自然是回不来,不过能够不再异变,如正常尸体一般,就让她们安息吧。”

我曾祖父忙活着布置,符纸不够用放血放得手指麻木,连带嘴唇都木了。他一到那空道场,便觉一阵浊气,地上隐隐有焦黑,未清理干净的灰烬散发出某种腐朽的气味,他俯身捻了捻,里面还夹杂着细碎的毛发,呈墨绿色。

后背刷地出了一层冷汗:烧的是人,而且过去没几天。

变婆烧不死,因此烧的是那三个孩子。他离开的时候,其中有个小女孩还给他塞了一枚水煮蛋,央求他回来的时候偷偷带一包外面的梨膏糖。他记得女孩笑的时候露出龋齿,也记得她的眼睛像两颗乌溜溜、水晶晶的野葡萄。

我的曾祖父撂下了手里的红线和铜钱,不知出于什么心情走到了白水河边,沿着河岸从午后找到了月上中天。,终于捡到了几枚带血的石块。

上面的血迹已然干涸,成了灰色的石块上枯黑的斑点。

据此追溯耗费精力,然而他却顾不得,闭眼掐诀,眼前闪过几个喧喧嚷嚷的画面:关进鸡笼里的孩子在火中扯着围裹全身的毛发嚎哭,行尸走肉般的妇女被人群拿着石块和钉耙一路驱逐到河边,石块接连不断地砸在她们身上,有一个的双眼都被砸得流出血痕,淅淅沥沥地滴在岸边的石头上。

一阵恶寒忽然爬上他心头。

驱邪的那一日,全村都起得格外早,因为要赶在日出前。

我的祖父在道场做着最后的准备,等待着将这些早就该安息的亡魂超度,忽然听见林子那边齐齐的鸡鸣声,过了一会儿便是人兴奋的欢呼声:“孩子们回来啦!好了好了,不长长毛了!”

心里隐隐的不安随着这声欢呼压下,他刚想走出去看看情况,检查一下孩子们身体各方面是否有异,步子才迈开,忽感后脑狠狠挨了一棍,登时天旋地转、万象昏黑。

江伥

第二位客人看着和江珩、鹿衔年岁相仿,讲故事有些咬文嚼字,鹿衔听得心中忿忿,转眼望江珩,他也捏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似乎大家都在为这位古道热肠的曾祖父鸣不平,也都担忧着他的结局。

“我曾祖父么,自然是死了。”他慢悠悠地吐出这口气,底下坐着的也都跟着提起一口气。

“不过——谁能活上几百岁呢,人迟早都是要死的。总之我曾祖父自从那次知道村民打晕他是想多取些血写符纸延长变婆不异变的时间后,发誓再也不当道士了。他想着若有机会,改行当厨子去。”

小唐破涕为笑,转而换上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那倒是可以向我们竹老板拜师。”

阿灵朝他瞪一眼。

“咳咳,不过我很乐意。”

此刻出声的是不知什么时候走上来给众人倒茶的小哥,一身松烟绿长衫,看着温文尔雅的模样,斟茶前茶盏必要用开水烫两遍。

原来他就是四明客栈的老板。堂堂客栈掌柜竟然放着两个店小二不使唤,自己给人倒茶,鹿衔看出他怕是有点洁癖,继而宽慰自己,总归这客栈灵异百出,连讲故事的客人也不是什么寻常人,老板更不会是正常人。

他只怕万一等会儿大家讲完了非要他讲可怎么办,活人打得过鬼吗?况且他还得捞一个文文弱弱的江珩。

没成想这艰难的任务却落到了江珩头上。

“到你了。”阿灵索性懒得装了,直接飘到江珩面前。心道果然还是飘更省力。

“我不……我还是不……”江珩憋不出完整的话来。从远远看到这客栈开始,他心底的不安就急速加剧,开门看到漫天黄沙浊气便心知“完了”。

四明客栈就是风沙渡。

传闻阴阳二界之间有道裂缝,羁留之魂若想去往生渡投胎转世,先要入阴阳隙,阴阳隙每逢晦朔之交开启,名额有限,因此若想去,羁留人间的游魂首先要寻找风沙渡,经此可获取前往阴阳隙的机会。

他并不知晓这里面有这样的规矩,此前也并不知悉所谓风沙渡,在人间竟是一间客栈,而执掌的人竟是一只精怪,而非鬼差,倒是有两个小鬼给他当差。

“怎么我们也要讲?”鹿衔嘴硬。

“规矩。”阿灵旧事重提。

“那我们还没编……想好,先听听别人的。”鹿衔想这总是可以通融通融的,他感到江珩的状态很不对劲。

“怎么莫非你们有编号不成?”鹿衔觉得自己这回有理了。

“你看竹筒底部。”小唐插嘴,阿灵眼睛眯成两弯月牙,似乎在说“你们跑不掉了哦”。

“四”,鹿衔翻过自己的竹筒看了看,又翻过江珩的,赫然一个“三”字。

“老子不讲又怎么样!”鹿衔只觉得两只眼皮在打架,困得不行,没按耐住,骂了句粗话。

“那就请出去当孤魂野鬼了。”旁观的竹老板终于开口。

小唐和阿灵作势就要把两人往外拉。

孤魂野鬼?

鹿衔如遭晴天霹雳。

他这才低头望了望自己脚下,没有影子,又望向江珩,他也没有!

整间客栈里,唯有竹老板有影子,而他的影子不是人形,是一丛竹子。

“如你所见,我是竹子精。欢迎莅临风沙渡。”竹老板的微笑如清风入怀,看着倒是光风霁月。

江珩这才吞吞吐吐地把自己所知的风沙渡告诉了他。

“那你——”鹿衔不解,他们俩是什么时候死掉的呢?莫非是他根本没有救起江珩,他俩一起葬身江中了?

“抱歉。”江珩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

“早在你救我之前,我就不知道淹死了多少年了。”他只说了个开头,发觉鹿衔的脸色苍白了几分,他们认识不过几个时辰,鹿衔的神色还没这样颓唐过。

而他唯有继续将真相和盘托出,并且要快一点,既然已经做好了决定。

“我死后便成了江底的伥鬼,唯有再拉另一个人替我,方可投胎转世。你的头发,不是被水里的鱼虾啃食掉的,是我铰的,为的是留在水里替我。等午夜……”

江珩注意到第二炷香已经燃尽。

“竹老板,是我心性不端,害了鹿兄的,求您放我回去,子时前我得把头发毁掉,否则鹿兄真的要替我当这伥鬼了。求您!”

江珩几乎要给竹老板跪下,鹿衔一把扶住了他。

江珩愧疚得不敢与他对视。

“哪有这样的规矩。”阿灵咬了咬嘴唇,还是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个个都来坏规矩他们要到猴年马月才能“功成身退”。

小唐皱着眉不作声。

“竹老板!要么,今晚我不要豆子了,给这位小兄弟。”刚才讲曾祖父故事的鬼突然开口,讲姨姨故事的鬼姐姐也跟着附和。

“刚才不是还说了,‘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我既然死了就是命里有这么一遭,死了也得守死人的规矩。”

“可你还没死,也不该死的!”江珩似乎铁了心要把命还给他。这么多年了,他一直不忍下手,行将湮灭,却为了一点转世投胎的希望泯灭了良心,将是非道义忘得一干二净,简直不配再世为人。越想越觉得今日的行为不可原谅。

“你去罢。”竹老板看着清冷孤绝,实则随和,有时嘴巴毒了那么一点点,心肠却是软的。阿灵和小唐也不知见证了他破例了多少回,三十年又三十年。

今日放个水,明日放个水,三十年何其之多!然而他们心底似乎又都是认同竹老板每一次的破例的。索性不去纠结还有多久,当成多听了许多故事想想顿感愉悦,茶楼里听说书的还得给人钱呢,他们白捡了故事听!

“那你怎么办?”

“我把邪门歪道的心思断了,等以后有机会正正经经地讲故事去阴阳隙。”江珩接过竹老板从发冠上拔下的一片竹叶,含在口中,行色匆匆地投入了风沙之中。

子时前的最后一炷香将将燃尽之际,鹿衔看到自己脚下渐渐生长起来一个影子,等影子长成,他陷入了昏睡。

醒来耳边是聒噪的蝉鸣和簌簌的秋风。

他下意识摸了摸包袱,惊讶地发现居然找回了,脚下已不是四明客栈,而是竹条编成的吊床,横在两树之间。

太阳一点一点从东方升起,万象回归真实明朗,唯有还不肯隐退的月牙儿,清癯迷蒙得好像一场幻梦。

而摊开掌心,那一片不合时宜的竹叶,提醒着他,昨夜的风沙渡并非幻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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