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婉兮把热饮往前一递，塞到房思源的怀里。
房思源目光一落，发现这瓶暖饮正是之前她去后期探班时自己买的那一瓶。
莫名的，房思源的心里涌起一丝暖意，对于来人的戒备也松了下来。
宁婉兮熟门熟路地坐到休息区的沙发上，抱起二哈公仔，撑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房思源。
“我给你泡杯热茶。”
“不用，我买了自己的份。”
说着，宁婉兮从单肩包里拿出一瓶养生暖饮，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房思源没和她多客气，自然地坐到另一张沙发上，两人保持着友好的社交距离。
“剧……”
“谢……”
三五秒的沉默后，两人同时开口，相撞的声音让他们都有些尴尬。
为了逃避尴尬，房思源抢先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谢谢你们，微博我看到了。”
宁婉兮怔了怔，她没想到房思源竟会如此坦诚地道谢，这让她更加担心起他现在的状况了。
“剧本还顺利吗？”宁婉兮没有回应他的感谢，也不知道怎么回应，这种和睦相处的氛围让她觉得十分别扭，于是还是选择进行自己的话题。
不出她所料，一听这话房思源的眼神立马暗了下去。
看来并没来错。宁婉兮暗道。
虽说今天联合了秦研、欧阳翔宇还有剧组的工作人员们一起在微博上感激房思源，也让小林果那边澄清谣言，现在网络上对于房思源的评价已经扭转过来了。不少人一起帮着痛骂造谣的人，也有许多人为《一花一世界》只排名第三而愤愤不平，甚至还有一批因为这个热点事件而关注到房思源，然后把他以前的片子翻出来看后垂直入坑的影迷。
可宁婉兮很清楚，房思源他更在意的不是这些外界的声音，他现在迷失在自己的世界中了。
此时，好像宁婉兮问了个什么比铅还重的问题似的，房思源迟迟抬不起头来。
“其实，”宁婉兮放柔了语调，“我今天来是想和你说说我对《落花》的看法。”
房思源抬起头，一双眼睛充满了期待和渴求。
宁婉兮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慢慢道：“先说结论，我很喜欢《落花》。虽然它确实有不成熟的地方，一时很难让所有的人都去接受它，但许多有价值的东西都是从不被人接受再到慢慢普及、然后进入人们的生活。当然了，这些道理你都懂，不必我多说。”
她瞄了房思源一眼，发现他很认真地在听着，于是便放心大胆地继续表达：“我觉得，以‘情绪’为线索串联一个作品很有创意，而在观影的过程中，不仅是我，在场的许多观众都感受到了这份情绪，并且都对它感同身受。这就是一种成功。你的尝试是有回应的。”
宁婉兮把重心狠狠落在最后一句话上，咬字清晰、语速放慢、重音明显，坚定且肯定。
她看到房思源的眼睛中闪过光芒，她知道他被触动了。
“你知道吗？《落花》是至今为止你的所有作品中最打动我的，它就像是一个新生的婴儿，带着对未来的不可知，挥动小手和小脚努力探索，那是希望，是可能性。我很期待它的成长，而不想看到它被扼杀在摇篮里。我想要看到一年后、两年后、五年后、十年后，它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是认真的。这就是我今天来这里的目的。”
宁婉兮是认真的，她知道这一刻只有真诚能够换来真诚，只有真情能够碰撞真情。
虽然很不甘心，但她无法否认自己在看《落花》时内心的汹涌澎湃。虽然不想说，但她无法眼睁睁看着“父亲”遗弃这个可爱的“孩子”。
这一番话，加上女孩真挚的眼神，竟让房思源失了神。
他望着这位年轻、漂亮的女孩，她的眼中似乎蕴藏着万千星辰，她的声音如海潮拍打着礁石那般温柔却充满冲击力。
这一刻，他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
“我……”一出声，房思源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他掩饰性的清了清嗓子，道，“我很开心，能听到你的这番话。我知道了。”
可把宁婉兮搞急了，这人怎么回事，自己费尽口舌差点把自己都给说哭了，他不咸不淡地来一句“我知道了”，然后呢？就没有更多想法吗？
“那……”宁婉兮拖着音，也想不到接下来该怎么接这话。
房思源换了个坐姿，微微向前倾着身子，说：“我想……”问问更具体的想法，哪里不足、怎样可以更好。而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房思源自己都震惊了，活了二十八年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寻求他人的意见，这让他有些窘迫。
“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帮你参谋下一部戏。”宁婉兮急着抢话，真不是她想给自己揽活，而是根本不放心把自己的命运交给这样的房思源。
房思源眼睛一亮，瞬即又暗了下去。
让一个小姑娘来指导自己拍戏，他导演的自尊心该往哪儿搁？可是……很需要。
“如果是你，在‘生’的主题下，你会拍什么故事？”他试探性地问着，好像大学老师在给学生布置课题——这是他熟悉的方式。
宁婉兮思考了一会，吐出两个字来：“死亡。”
以死说生，这并不是什么新鲜的想法。
“具体点说呢？”房思源追问。
“死后的世界。大家都把死亡看成是一件可怕的事，所以十八层地狱、阴曹地府、黄泉路、忘川河、阎罗殿都是那种狰狞、阴森、诡异、撕裂、扭曲的模样。可是每个人都会死亡，我觉得死亡是带着生存的意志的。”
房思源抬了下眉，这个主题吸引住了他。
“你等一下。”
说完这句话，房思源起身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宁婉兮以为他就去拿下东西，结果这一等就等了半小时。
再次折回的房思源手上拿着一张A4打印纸，他放到宁婉兮面前。
“你看看。”
宁婉兮有些无语，搞半天他晾着自己是去写大纲去了。
但既然自己已经说了要帮他参谋，总不能食言，她拿起纸张，认真读了起来。
——
女主角A：三十六岁，设计师。内向、寡言，朋友单手可数，父母离异，跟父亲长大。
一次意外后，A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回到了二十年前，对于这个时空穿越她觉得不可思议，而更让她不可思议的是她发现自己无法操纵自己的身体。意识看着这个“自己”做出了一个个与当年的自己截然相反的选择，人生走向也变得迥然不同。这个世界的她活泼、外向，有许多许多朋友，生活丰富多彩，而受到影响，A发现自己的内心也在悄然变化……
——
大纲一共六百多个字，宁婉兮看完后很认真地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她一边说，房思源一边拿笔在纸上记着，末了，又留下一句“你等一下”，捏着纸张跑回办公室。
宁婉兮有些无语，就非得回自己办公室改呗。
这一去，左等右等不回来。
宁婉兮看了下时间，快六点了，她感到了饥饿，可房思源那儿没什么动静。
她给他发了条消息，结果矮桌震动了下，才发现房思源压根没把他的手机带进办公室。
宁婉兮有些无语，要是现在出去觅食，一会房思源出来发现她人不在会以为她爽约，宁婉兮不想给那男人留下指摘自己的机会，于是打开外卖app看了起来。
点完自己那份后，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多加一份，看大导演那架势不觉得他会记得吃晚饭。宁婉兮很懂这个全情投入的状态，她在美国学表演就经常废寝忘食，多亏于此她从来不用刻意去保持身材。
点完外卖，彻底无聊了。
坐得有点久，她起身走到窗边，向外望去。
外头的天已慢慢暗下，留下一丝微亮。淡淡的弯月印在天幕上，与身旁的金星遥相呼应，好似一起结伴出游的伙伴。
将暗不暗的天呈现出最标准的天蓝色，清澈通透，宁婉兮很喜欢这个颜色，可以让人的心情平静下来。
她微微侧头一瞥，惊喜地发现窗边的橱柜上摆着一套彩色铅笔和一本素描本。
反正闲着无聊，宁婉兮抱起素描本，挑了只炭灰色的铅笔开始临摹起窗格外的景色。
她很擅长画画，因为画画也是陪伴她孤独的童年生活的其中一个项目。后来在读书后她特别喜欢美术课，每次上课都听得很认真，也画得很投入。当年那个美术老师可喜欢她了，还推荐她参加过市里的儿童绘画比赛，第一次去就拿了个一等奖回来。颁奖那天宁婉兮兴高采烈地告诉爸爸，可宁总只在电话里简单说了句“宝贝真棒”，半个人影都不见。那以后，宁婉兮对画画便失去了热情，只会在无聊的时候拿支笔信手涂鸦，就像现在一样。
每次沉入到绘画中，时间总是流逝得飞快，所以宁婉兮才喜欢这项活动。
等到一张完整的夜空城景跃然纸上，仿佛是算准了时间，门外响起外卖的吆喝。
宁婉兮把自己的大作往边上一搁，出去迎接外卖，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叫了。
而此时的房思源还在办公室里待着，一点动静都没有。
吃饱喝足后，宁婉兮又看了眼时间，八点多了，她实在找不到事情做，便抱着二哈侧躺在沙发上，决定小睡一会。
意识渐渐下沉，迷迷糊糊中她感觉到身上被覆了层暖和的事物，她习惯性地拉紧那层东西，好像在家时裹紧被褥一样，却猛的惊醒。
不对，现在不在家里！
宁婉兮睁开眼，远远看到厨房里有人在忙活。
她连忙坐起身，厨房里那人端着一个杯子往这儿走来，与她对视时有那么一点不自在。
“把你吵醒了？”房思源略微抱歉地说。
宁婉兮脑中警铃大作：不！这是什么傻白甜少女毫无防备在单身男人的家里睡着了醒来后还被这家主人亲切问候的偶像剧剧情啊？！
“你应该叫醒我。”宁婉兮埋怨。
房思源一反常态的善解人意：“你前几天也累了，能睡就多睡一会。”
宁婉兮不太高兴，瞥见他放在自己手边的杯子，往里看了眼，好像是菊花茶。她又看了看房思源那边，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送他的杯子，心中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恼，干脆挪开视线，忽视这个事实。
她盯着桌子瞅了好一会，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像少了些什么。
“盒饭，谢谢你。还有对不起，没注意到时间。”房思源喝了一口杯中的咖啡，“一共多少钱？我转给你。”
“六十八。”
话音刚落，宁婉兮就听到了自己手机上弹出一条入账信息。他真的把两人份的钱转给她了。
宁婉兮瞅了眼，心安理得地收下了。
“然后，”房思源坐正身体，注视着宁婉兮，说，“虽然我知道你累了，但还是希望你能看下刚刚写好的剧本，给我一点意见。”
他的语气陈恳极了，似乎眼前这个人不是他的演员、不是比他小五岁的女孩，而是一个他尊重的、珍惜的伙伴。
这样的态度让宁婉兮怔了怔，心目中房思源那傲慢无礼不可理喻的形象产生了一条裂缝。
回应这份真诚，宁婉兮双手接过他递来的沉甸甸的一打剧本。这是房思源从下午五点到九点花了整整四个小时写出来的东西。
手上的打印纸还是热乎乎的，新鲜出炉的感觉让宁婉兮不由的兴奋起来。
她是第一个读到这个故事的人。
这一次的故事是以“悬疑”为主要基调，被迫来到过去的世界，被迫进行违反自己意志选择的女主角一遍遍地在心中喊着“Stop”，在心中问着“为什么”，但她的生活却与她否定的内心背离，越来越好、越来越幸福。
这究竟是为什么？
是什么力量带她穿越时空？是什么力量在控制她的人生？而为什么明明千百万个不甘愿，可面对这与自己迥然相异的另一个人生，女主角却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力量，让她向往、让她感动、让她泪流满面？
答案到来的那一刻，虽然早有预料，但宁婉兮还是微微红了眼眶。
“可惜晚了。”她放下剧本，叹了口气。
房思源平静地说道：“生而有憾，是为人生。生而无憾，圣人矣。”
这个故事所描绘的“过去的世界”其实是女主角死后的臆想，在心理学里面有一个词叫做潜意识，人们日常的社交生活中往往压抑了太多的情感、思想，这些被压抑的东西就会潜入人类的潜意识中，有时表现为不经意的口误、有时窜入人们的梦境中，而女主角感受到的“不受控制”便是她的潜意识在主导她的人生。
最后，当女主角的意识回来时，她终于明白自己已经死了，面对完全不一样的精彩人生她怅然若失，却又不得不接受，毕竟是自己选择的人生。
“我觉得，这个结尾有点弱。”宁婉兮再一次回顾了整个故事，看完后心里面总有些不爽快，这不爽快和《落花》的结局给她的感觉是一样的。
房思源叉起手，认真听着。
“我们提出问题了，但是没有给出解决方法。”宁婉兮说。
房思源回道：“电影不是拿来解决问题的。”
“嗯，但电影要表达创作者的态度，这才有人情味。现在的感觉就像是你告诉我错了，可又不和我说哪里错，这不让人挠心挠肺吗？”
房思源细细思考起宁婉兮话中的意思。
“再等我一下。”
“喂！”
宁婉兮及时叫住了他，她可不想再干等几小时，真要睡觉了。
“你就不能拿过来写嘛？”
房思源一愣，他习惯了一个人安静地创作，这样能让他更加集中在面前的文稿上，如果身边有一个人多多少少会分散他的注意力。可确实不能再让这女孩干等下去了。
宁婉兮柔着语调对他说：“时间也不早了，我们一起改吧。”
犹豫了下，房思源总算是把他那台笔记本电脑端出了办公室。
休息室的桌子太矮，他便席地而坐，专注地改起剧本来。
改了一小段便让宁婉兮来看一下。
“对对，就是这个感觉。”宁婉兮弯下腰凑近了看，“不过这个角色有点突兀啊，凭空冒出来的怪怪的……”
她拿食指有节奏地敲着桌子，脑子飞快运转起来。
“你说，她为什么能回到过去？”宁婉兮突然问。
房思源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只当是一个系统设定，便道：“类似于死前的走马灯吧。”
“可这是死后的世界呀。”宁婉兮驳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奈何桥边上有一个地方叫望乡台，在望乡台可以回望人间？”
房思源点点头，瞬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所以女主角之所以能看到过去的世界，是通过望乡台这个媒介。”
“嗯，我想这个望乡台是不是可以颠覆过去的印象，比如说设定成一个电影厅？或者游戏房？”
“也可以是一间酒吧。奈何桥、孟婆汤、望乡台，原本是在一起的，可以综合成一个设施。”
“可以！最后升华的方式把嘴炮改成饮酒，每一个人都有一杯属于自己的前世之酒。”
“嗯，赋予酒饮以意义，借此表达人物的态度。”
两人一搭一唱越说越激动，宁婉兮干脆也跪坐到地上，挨着房思源，不停地冒着各种好玩的点子。房思源一边听着，一边新开了个记事本，把这些点子都写了上去。
“这里，要不这样说。”光看着不尽兴，宁婉兮挪过电脑，自己打起字来，她都没注意到两个人的距离已经近到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兴奋地打完一行字后，她脸一歪，本来想去寻求房思源的意见，而那张脸却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看着自己，差一点点，只要她再往前一点点就能碰到他的鼻尖。
宁婉兮的心猛的一紧，赶忙把头转了回去，含糊遮掩刚才的心动：“你看，这样行不行？”
房思源凑了过来，宁婉兮又往边上挪了挪，给他留出足够的空间。
“嗯，可以。”房思源保持着镇定。
“那，你再改改。”宁婉兮趁机起身，与房思源拉开距离。
见鬼的，一上头把两人间的恩怨情仇都给忘了。
怎么可能会对他心动？
一定是距离太近，荷尔蒙作祟。
时针已经逼近十二点，房思源迅速地完成了初稿的修订，然后抬头对宁婉兮道：“我这里差不多了，幸亏有你。”
宁婉兮不太习惯这么直率的房思源，略带别扭地“嗯”了一声，道：“那我回去了。”
“等等。”房思源叫住她，站起身，“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叫车。”宁婉兮摆手，一晚上的孤男寡女够尴尬的，想到车子这个密闭空间还得和他在一起，宁婉兮觉得浑身发痒。
房思源却很坚持：“那么晚了，你的助理肯定睡了。”
那可以打车平台啊大哥！
“一个人打车危险，你等等我。”
说完，不由分说，他捞起外套、带上钥匙，先一步走到门口。
宁婉兮知道这人是铁了心要送了，也不再挣扎，乖乖跟着他下楼。
这一路如宁婉兮所料，尴尬、尴尬得快要窒息。
更要命的是这男人还在放love song的歌单，每一首歌不是“你爱我我不爱你”就是“我爱你你不爱我”或者“思念远方的你”或者“庆祝我们相爱”。
他自己听着不别扭嘛！？
宁婉兮干脆一闭眼，不看不听睡自己的。
她并不知道此刻的房思源握着方向盘的手都在微微颤抖，早已热得满面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