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修到往偏殿时,看到的是站在窗前负手而立的帝清。
在帝清回头时,他也看到了帝清眼中一闪而过的欣喜,却在下一刻被他死死摁下。
宁修可以感觉到,帝清十分虚弱,虚弱到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散。
二人相顾无言,片刻之后,却又齐齐开口。
“小修,我……”
“我来还……”
再张口之际,二人又齐齐住口。
帝清没有再先开口说话,他静静地等着宁修先开口。
宁修沉默了半晌,才指尖抚上心口,那融于心脏的吊坠便浮现胸口处,宁修将吊坠摘下,朝着帝清伸出手,目光平稳,语调不变:“物归原主。”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让帝清扯了扯嘴角,顿了半晌,帝清才伸手接过了自己的本源莲心。
莲心入了心口,似是神魂溃散的钝痛都有所缓解。
帝清抿着唇,看着宁修的眉眼,陷入了那漫天火光的回忆里。
大火将一切都烧了个干净,却唯独留下了一个锦盒,锦盒上有着宁修留下的妖力波动。
打开锦盒,他看到的就是那幅糖画。
完完整整的糖画。
帝清心里叹了口气,才眼尾带了笑意,慢慢开口:“可以给你心中的死囚犯,一个死前发言的机会吗?”
宁修就那么看着帝清,好半晌,宁修才移开了目光,将目光落在别处,意味不明的“嗯”了一声。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帝清的笑意都加深了几分,他就站在那,看着宁修的眉眼,声音极轻:“我名唤帝清,是这世上,唯一一株双生并蒂莲。”
帝清的话语顿了顿,垂下眼眸,遮住了眼底的情绪,语调平稳不见半丝起伏,像是这世间除了宁修外,其余的事情都不能引起他半分心思:“与我同源共生的,名唤帝渊。”
帝清的声音极为轻缓,宁修一言不发的只静静地听着。
他说,他与帝渊同源共生,自诞生起本源莲心便一分为二,数万年前的天道之争,他拦过,却因为信任帝渊,被帝渊挖去本源,本源莲心被迫合二为一,而他也沦为阶下囚。
他说,双生并蒂莲互为软肋,帝渊为了再无软肋,动用了秘法以他本源为介,灵魂为辅,只要他彻底溃散,帝渊便再无软肋,这天地万物,都将彻底沦为帝渊的游戏场。
他说,原天道为了改变既定的败局,算计了雪狼一族曾经的狼王,原天道隐瞒了本源莲心,只说若帝清身死,帝渊必死无疑,所以雪狼曾经的狼王为了自己的族群,孤注一掷,孤身一人前往囚牢只为杀他。
他说,帝渊尚未将他彻底炼化,若他此时身死,帝渊虽不至于一同魂飞魄散,却也会被重创,且实力再无可能会恢复,所以帝渊同雪狼曾经的狼王打起来了。
他说,结局是狼王被重创,他被狼王断了一臂伤及心脉,而帝渊也沾了血,原天道趁机想一网打尽,却与帝渊两败俱伤,原天道拿到了他们的本源莲心,在重伤溃散之际与本源莲心一起消失不见。
他说,雪狼曾经的狼王虽为杀他而来,亦断他一臂伤他心脉,但他认了这阴差阳错的情,所以他带着重伤的雪狼曾经的狼王逃回了九重天。
本源莲心一日不归位,他们二人便都对对方无可奈何。
他说,后来宁丞身死,修养许久的雪狼曾经的狼王找到了他,愿以自身魂飞魄散为代价,求他放下过往,为宁丞聚拢溢散的神魂,救宁丞一命,他应了。
再后来,便是宁修身死,宁丞求了过来,他亦允了。
帝清说到这儿,看了一眼宁修后,抿着唇顿了顿。
他不确定宁丞都说了些什么给宁修听,思考了一下,他还是解释了句:“规则之下,复活已死之人,总归是要付出些代价的……”
从前宁修的老祖宗要杀他,他虽认了情,但复活宁丞的代价,总不能叫他付了不是?
还有救宁修的代价,是比救宁丞的代价要小很多,一个神魂已散,一个尚未开散……
帝清眼底神色晦明,抬眼看了眼宁修的神色。
见宁修神色如常,一点儿也不曾变过,帝清幽幽地叹了口气,才继续说道:“我与帝渊寻了数万年的本源,都没有寻到半点信息,但……”
“后来,在你通过第一个小世界后,通过灵魂反馈,我察觉到了你身上沾染了些许莲心的气息。”
帝清垂眸,眼眸微动,他扯了扯嘴角,语气满是无力:“所以除了第一个世界是你主动寻着我的灵魂气息于万千小世界寻到我外,剩下的,都是我去寻的你,为的便是……丢失的本源。”
帝清不敢去看宁修的眼睛,他低垂着眼眸,看着自己指尖的一抹红,他没有进行辩解,只继续说着事实,“原天道溃散后,帝渊便接了天道权柄,世间万族皆被进行了更严重的迫害。”
帝清不知宁丞都说些过什么,只把所有的情况都和盘托出,他曾瞒过什么,如今他便坦白什么。
当说到帝渊制造系统窃取规则时,宁修只微微浮动了下眼眸,并未告诉帝清这些他已经知道了。
帝清说,他便听。
“后来,我才得知原天道溃散前无法摧毁本源莲心,只堪堪将本源莲心碎裂成一大一小的碎片,大的那块被它丢到了万千小世界中的一个小世界里,通过不断重启小世界的时间线,去消耗本源莲心的能量,原天道仅剩的一缕残识,依附于莲心那块小碎片沉睡万年。”
“后来苏醒片刻,便捕捉了些细碎规则,将自己藏于帝渊所制成的系统中,试图截取部分被窃取的规则恢复自身。”
“结果……”
帝清顿了顿,他抬手指腹按在嘴角压下丝丝腥甜后,才继续说道:“结果阴差阳错,它藏于的系统,刚好是帝渊拦截了宁丞给你准备的系统后,给你准备的系统。”
说到这儿,帝清便低笑了声,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情绪,他只朝着宁修看去,却刚好对上了宁修的目光,帝清率先移开目光,“他从一开始就是想拖住你的脚步,在以往的攻略者中,大部分都是为情所困,甘愿沉沦在小世界,所以你的任务才是救赎,结果不曾想,你目标一直都很明确,情愿死遁。”
帝清笑着笑着,就叹了口气。
他看不出宁修眼底有何情绪,好半晌,他才咽下喉间腥甜,微微侧身背对宁修,却在转身之际嘴角控制不住的溢出血液,帝清并不在意,只继续开口:“后来莲心界,你被封了记忆废了修为,我……”
“我问,你答。”这一次,宁修开口打断了帝清的声音。
他看着帝清的背影,鼻尖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宁修无意识的攥紧指尖,他补了句:“你只需回答是与不是。”
所有线基本上都可以串联起来,宁修有点讨厌这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了。
“好。”帝清闭眼,将满腔心绪连同腥甜一起咽下。
“除了阿舍尔的世界外,其他小世界的时间线都不会重启?”
“是。”
宁修眼底情绪复杂,怪不得。
怪不得阿舍尔会有种活腻了,却又不得不煎熬的活着的厌世情绪。
轮回重启了不止一次,是数万年的重启,一遍遍看着自己走向死亡,却无能为力。
结束不了,跳不出去,只能被既定的结局裹挟着,数万年如一日的活着。
所以,阿舍尔的世界便是帝清本源莲心的所处世界,怪不得阿舍尔能知道009说了些什么。
本源牵扯。
宁修扯了扯嘴角,从前不曾理解的线索,此刻却无比清晰。
宁修收回了心绪,他看着帝清的背影,再次开口:“记忆被封修为被废,是帝渊做的?你神魂溃散也是为了我?”
“是。”帝清沉默了半晌,才艰难地吐出一个音节。
他不想瞒着宁修。
宁修抿着唇,眼底情绪复杂,“还有救吗?”
帝清扯了扯嘴角,他似是听出了宁修话语里未尽的意思,他笑了声,语气温柔:“帝渊并不知本源归位,所以他不会让我死。”
最多是让他受些痛苦罢了。
帝清没说有救还是没救,他只说帝渊不会让他死。
宁修沉默了半晌,才哑着声音轻声问了句:“009也是你剥离的?”
“是。”帝清擦去嘴角血液,才肯回了头,看着宁修目光缱绻,“宁丞送你的系统耗尽本源开辟了通道,将你带了回来。”
宁修抬眼,四目相对之际,他意味不明的问了句:“本源到手,你与帝渊之间……”
帝清听懂了宁修想要说的话,他笑着摇了摇头,语调里是宁修听不懂的情绪,“小修,帝渊他算是我……兄长。”
帝清咳了几声,看着手心被咳出来的血液,他不动声色的垂下手,才继续开口:“我便是得到了完整的本源,也没办法解除这天生的同源共生,但帝渊可以。”
帝渊他有办法,所以从前他才会被囚禁。
帝清垂下眼眸,目光盯着手心里的一抹血色,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嘲弄。
他与帝渊,同宁修与宁丞,是不同的。
宁丞可以为了宁修舍命相护,可以为了宁修暖阳骤寒。
帝渊不会。
他只会要自己死。
他辜负了自己的信任,亦利用了他对兄长的依赖。
是帝渊用血的事实教会了他,这世界的一切情感,都源于你还有用。
所以,面对宁丞对宁修的情感,他是不懂的。
面对颜玉溯所谓的挚友之情,他亦是有所隔绝的。
所以他才是颜玉溯口中,那个冷心冷情的帝清。
那个宁丞口中薄情寡淡的帝清。
那个帝渊口中寡情少欲的帝清。
所有的淡漠疏离,不过是帝渊用一场囚禁教会他的。
数万年如一日的淡漠。
帝清眼眸微动,压下心底升起的情绪,张了张嘴,到底没曾再说什么。
宁修就那么看着帝清,他似是懂了帝清的想法,可张了张口,想问的话语却变成了:“你不恨吗?”
我雪狼一族曾经的王,断你一臂伤你心脉,试图杀你,你不恨吗?
帝渊辜负于你,夺你本源,囚禁于你,你不恨吗?
帝清定定的看着宁修,目光于空中交汇,帝清微微摇了摇头,他轻笑一声,似是无奈,却无比真挚,“小修,我长你数万年之久,但从未有人教过我,什么是爱,什么是恨,如何去爱,又如何去恨。”
我与你,是不同的。
无人教我,也无人爱我。
你有宁丞,有父母,有族中长辈,而我,什么都没有。
所以我才会做出一次又一次错误的决定,到现在的追悔莫及。
填充了他空白的宁修,最终也不曾选择了他。
许是帝清的目光太过灼热,宁修移开了目光,却在那一刻,心跳漏了半拍,带起了些不能言说的酸涩。
帝清……他好像从未有个好结局。
宁修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底升起的情绪,他努力的让自己语调便平稳,他控制着自己指尖的微颤,提及了自己适才下意识忽视过去的问题:“你从一开始就准备好了……”
宁修动了动嘴角,心底的情绪似是有些压制不住,他抬眼,微微上扬了语调,“同归于尽?”
帝清抬了脚步,朝着宁修靠近,在看到宁修不曾有后退的动作时,他眉目染了些笑意,抬手指尖只悬停在宁修眉眼处,终究是没有落下去,他放下了手,开了口肯定了宁修的问话:“是。”
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活着。
他将一切都归于棋盘之上。
包括了他的命。
他与帝渊难以两存,那便一起毁灭。
只是……
帝清眼底透着缱绻,满目温情是抹不去的眷恋,他看着宁修,轻笑着:“从拿到本源莲心的那一刻,其实这一切就都该结束了,只是,终究是我贪心了。”
那一刻的他是怎么想的呢?
他好像找到了那个能让他停留的眷恋。
他生了退却之意,他想再靠近一点。
他想能多些时间去镌刻那心底的眉目。
终究是……
无法两全。
此刻,他好像理解了宁丞的做法。
与从前不同,从前是厌倦了这无休止的闹剧,而现在……
他抬手,这一次终于触碰到了宁修的发梢,指尖的微凉与发丝的柔软相撞,让帝清眼底的笑意愈发浓郁,他声音轻的像一丝喟叹:“结局从未有过改变,只是分了早晚,小修……”
未尽的言语但宁修却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帝清不让他心有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