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让沉静地望着她，清晨的阳光照进窗户，像一把明亮的尺子，恰好投在他和她的双臂之间。
方颜微微侧头，避开过于眩目的光线。
她坐回去，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润润嗓子。
在苏让回答之前，她不是没有预感，但当答案近在咫尺，却又近乡情怯。
“两年前——”
“两年前——”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又同时停下。
方颜轻咳一声：“你说。”
她决定不管听到什么惊世骇俗的回答，都要保持冷静。
苏让道：“两年前，我在你消失的地方丢了一半魂魄。”
方颜：……
方颜瞬间石化。
这个“丢了一半魂魄”是字面上的意思，还是另有深意？
她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想起狗血偶像剧里，男主在滂沱大雨中对着女主喊：“你知不知道，你走了以后，我丢了半条命！”
方颜打了个寒战，立刻回神。
她的手指在杯壁轻轻敲了敲，试探道：“你的魂魄……不全？”
苏让点点头：“我的那半魂魄和你去了同一个地方。”
方颜再也不能淡定：“同一个地方？”
“对，”苏让看她一眼，轻描淡写道，“就是山海界。”
方颜握紧水杯。
她去了山海界，苏让也去了？去的还是半魂？那他留在人界的身体会怎样？
依照方颜所学的常识，一个人如果魂魄不全，就会变成常人眼中的活死人，又叫植物人。
但苏让这两年分明行动如常，他丢失的半魂对他仿佛并没造成影响。
方颜的目光一下子变得锐利：“你没骗我？”
苏让摇头：“不敢骗你。”
方颜深吸口气：“那你说说，山海界是什么样子？”
苏让沉默了两秒。
“我在人界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能感知另一半魂魄的存在，它出现在一座大山里，山上灵气散逸，飘浮着无数灵气团。”他慢慢道，“而我的另一半魂魄也变成了灵气团的样子。”
方颜咬咬嘴唇：“然后呢？”
“我在山上待了好几天，然后就看到了你。”苏让道，“变成灵气团以后无法与外界交流，我只能看着你被妖怪追逐，躲进岩缝，在山上待了一整晚……”
“等等。”方颜抬手打断他，“这段可以略掉。”
被妖怪追逐只是好听的说法，她明明是为了逃命慌不择路，误打误撞上了山。
虽然苏让说得委婉，但这种事情一旦被人点破，她的形象又跌了一层。
方颜摸摸鼻子：“说说后面的。”
苏让淡淡笑了下：“后来我就跟着你，看你一路披荆斩棘，令妖怪闻风丧胆。”
方颜瞥他一眼：“虚伪。”
她去山海界的头半年，过得惊心动魄跌跌撞撞，十天里有一半的时间都在逃命，她才不信苏让没看见。
“不对，”她省悟过来，“你一直跟着我？和那些灵气团一起？”
她身边随时随地都跟着几只小团子，它们长得一模一样，反应也差不多，如果苏让不提，她完全想不到里面竟然混了一个熟人。
“你竟然不提醒我。”她喃喃自语。
苏让无奈：“我只能感知那一半魂魄，却做不了更多。”
灵气团就如一捧光，没有实体，它们说在就在，说散就散，方颜心知他说得有道理，但还是觉得不自在。
“你可以在我面前跳8字舞，或者在空中画个大字。”她就不信像苏让这么聪明的人，会想不出通知她的办法。
苏让目光微动。
“我不敢。”他忽然道。
方颜讶异地看向他。
苏让轻笑一声，充满自嘲：“我什么也做不了，就算让你知道我是谁，又有什么意义。”
身为灵气团的他，既不能帮方颜降妖除怪，又不能带她回人界，他连自己的半魂都无法掌控，又何必给她平添烦恼。
他一向自诩没有自己解决不了的麻烦，却先是被方颜开除了男朋友的资格，又沦落到山海界成为最弱小的存在，留在人界的身体也发生了异样，他那段时间过得比方颜还糟，直到他无意中看见方颜逗弄着灵气团露出笑脸，才像是找到存在的意义。
他默默跟在方颜身边，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她一次又一次从血泊中站起，哪怕好几次都像是要哭的样子，却始终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他开始觉得心疼。
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很喜欢方颜，因为这是第一个吸引他目光的女孩。
他喜欢看她笑，喜欢听她叽叽喳喳对自己念叨些有的没的，还喜欢看她为了要不要向自己透露玄术师的身份而烦恼。
他知道这是一种恶趣味，但他就是控制不住地想逗弄她，看她一再对自己表示欢喜。
直到他收到她分手的消息，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他以为的恋爱和她以为的似乎是两码事。
他本想着还有机会弥补，却不想只看到方颜的消失。
更没料到的是，他的半魂会跟着遗落山海界，而那个缺失的他却见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方颜。
不像以前那么爱笑，会失落，会迷茫，也会面无表情大杀四方。
他印象中的方颜有点小女生惯有的娇气，然而在山海界，他却再没见到她娇气的样子。
他开始后悔，深深地后悔。
然而世上永远不可能出现后悔药，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方颜。
她到哪儿，他就到哪儿，哪怕她总以为每次出现的灵气团都是新的。
他听她亲昵地给它们取了名字，而他分别当过“小团子A”、“小团子b”、“小团子……四五六七”。
他对她起名的随意性叹为观止，叫来叫去都是这些，却在某一次听她低声喃喃：“其实不该给你们取名字，取了名字就会有感情……”
他心想，为什么不能有感情？她明明是那么感情充沛的一个人，与他完全不同。
他后来才明白，其实灵气团的每一次消失对方颜来说都是一次离别。
方颜不喜欢离别，所以她执拗地给小团子们冠上重复的名字，就好像之前那些从来不曾离开。
这当然是一种自欺欺人，方颜自己也很清楚，那天她信手召来一只小团子，轻轻点了点它，自嘲道：“我应该叫你三百一十八。”
而那只小团子恰好是苏让。
是第N次假装成新的灵气团出现在方颜面前的老团子。
他看着她眼中黯下来的光，飘过去贴了贴她的脸。
只要你高兴，叫我什么都行。他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