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吢一怔，讷讷看着沈祁渊那副冰冷陌生的面孔。
四周静籁，风声在两人耳畔猛烈穿梭。
半晌，才听得一声冷嗤。
沈祁渊看着缓缓抬起头的沈安吢，看着她那双盛满泪眼的眸，随着风拂，一霎坠下，晶莹有光。
“你果真没忘。”
沈安吢哂笑，“我多希望你忘记，这样至少我在替你奔赴大月氏时是甘愿的。”
穿堂的风拂进来，挠得烛影缭乱，照在沈祁渊那张黝黑的脸上，神色因而明灭不定起来。
但他的眸子晶亮无比，更寒冷无比，“你都知道！”
沈祁渊一向温雅，就算上场杀敌也自透一股风流气质。
所以沈安吢从未见过他这般样儿，眼梢眉角仿佛被刚才的朔风覆上了一层厚厚的严霜，以至于他看过来，直要将她的眼，她的心肠尽皆冻死般。
“我都知道。”
沈安吢颔首，随她这个动作，泪如珠坠下来，砸在地上啪嗒有声，“叔父功夫极高，伤得奇怪，又病得奇怪，起来之后又失忆.......近来战况吃紧，大月氏那边又要求叔父交出沈安雁.......我两者结合想一下，便不觉得奇怪了。”
她的声音轻淡如风，透着嘲讽和悲鸣。
却没惹动沈祁渊恻隐半分，他只是紧紧盯着沈安吢，“所以这一切都是你假意做出来的，只是为了逼走雁儿。”
‘雁儿’两字宛若针刺，扎沈安吢凄婉面容一变，嘶吼起来，“叔父便只在意沈安雁，只在意她在不在，走不走，却没细想过，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从来都是真情实意。”
“我不需要你这样的真情实意。”
沈祁渊不屑一顾，薄唇更抿出厌恶的弧度，“像你这种为一己私欲，害得老太太身死，你母亲，弟弟不得好死的薄情寡义之人，我实在消受不起你的爱意。”
沈祁渊不愿与她多斡旋，吩咐夏侯思将她即刻拖下去。
刀剑架在脖子上，明晃晃白光照得沈安吢那张面目既惶骇又落寞，她直愣愣盯着沈祁渊，一字一顿，“叔父，你便是这么认为的我？”
往外走的步微顿，沈祁渊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他仿佛抬了一下头，看了一下远边，然后撩了帘帐径直出去。
背影决绝。
沈安吢盯着，只觉得一霎坠入深渊，从今往后只有惘惘不见的漆黑。
她蓦地失声恸哭，“叔父！”
夏侯思看到走在前面的沈祁渊顿了脚步，以为他动了恻隐之心，当即提议，“将军，要不叫人照看点大姑娘？”
沈祁渊纳罕地回过头，“凭何？似她那等女子，我作何垂怜？她害死了三姑娘当今世上唯一血亲，也害死了从小照看我长大的老太太！”
他说完，翻身上马。
马匹打了个响鼻，吐出热腾腾的气，遇着朔风，翻滚出白茫茫的雾，衬得沈祁渊那张坚硬的脸庞缥缈了几分。
“挑几千轻骑兵随我一同回京。”
夏侯思一怔，急急忙呼唤，“将军，那贵展离便是用沈三姑娘引你带兵入京，给你冠得谋逆的称号，好趁虚而入，您要是真如他所愿，带着轻骑兵回去，只怕有去无返。”
沈祁渊牵了牵辔头，横眉冷竖，“你以为我不知？但他拿三姑娘要挟，我便不得不遂他心愿。”
他沉了口气，语气微微凝滞，“从前太子谋逆，我便伤了三姑娘一次，让她做了那棋子，只为报生父的生恩，如今再次面临这等局面，你叫我怎可再置之度外？更何况贵展离那人，冷血冷情，三姑娘落到他手中，不知要遭怎样的罪过。”
言讫，沈祁渊冲着乌黑似浓墨的穹隆吐了口气，指尖在箭袖里微微攥紧，架着辔头一骑绝尘。
昏迷过去的沈安雁，转醒时，已经是翌日，雨势也停了。
贵展离就在旁坐着，听见动静，瞥了目过来，“你这一觉倒睡得安稳，不知道你叔父安稳不安稳。”
这话带着深意。
沈安雁目光微微闪烁，倏然惊起，“叔父过来了？“
贵展离抿起唇，“来的路上。”
沈安雁只觉胸臆难填，手指紧紧抓着干枯的稻草，“你诱叔父进京，要么是为前方阵营失去军心，要么便是让圣上对叔父起疑，觉得他有谋朝叛逆之心。”
贵展离并未掩饰，点了点头，“有沈祁渊一日坐镇天朝，我便一日不能攻下天朝。”
他说着，看到沈安雁似有动作，眯了眯眸，“你且想仔细了，如今你叔父已在归来的路上，圣上那边已有耳闻，就算你想尽办法脱逃，事已成定局，恁如何都无法回旋的。”
如今京城局势紧张，前有几位王爷虎视眈眈，后有大月氏举兵入境，就像是平静的水面，风吹过，都会荡起一丝波澜，更何况叔父入京这种往湖里投石的事。
沈安雁似乎都能遇见叔父被众兵刃相对的场景，心头不由一荡，凄惶出声，“你好被逼。”
“卑鄙？”
贵展离轻呵，“我妹妹倒是不卑鄙，全心全意信了你叔父，但最后结果是什么？不过是落得质子的下场。”
他突然想起什么，笑了下，“倒是忘了，你失忆了，不记得这些。也更不记得从前你那心心念念，把你捧在心尖上的叔父，竟然会将你拿去做诱饵，引得太子出动，为那个皇帝老儿肃清叛贼。”
沈安雁怔了怔，面容犹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贵展离低下头，迎上沈安雁那双颤抖的，琉璃似的眼珠儿，“那个，你认为爱着你，疼着你，将你捧在手心上的叔父，曾今，因为皇帝，而选择抛弃你，用你作为政治的筹码，为自己官位谋得更进一步的机会。”
他的声音沉沉，一如他的话，如巨石砸得沈安雁面无血色。
她摇着头，嗫嚅不断，“不会的，叔父不会如此，定是你唬弄我，因我失忆了。”
她想起沈祁渊为了自己，宁愿和沈安吢假戏真做，宁愿和圣上作对，也不愿交出她，内心定了定。
语气也斩钉截铁起来，“叔父绝不可会这般对我。”
贵展离也不欲与她争辩，嗤笑着起身，“你信或不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来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