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渺看了青年片刻，略显尴尬。
“贺雨宁，你不是在睡觉吗？”他问。
“本来是在睡觉。”贺雨宁若无其事地回答，“可是突然想起还没有把钥匙给你。”说着，拿出一个信封，他并没有直接交给孙渺，而是放在了桌上。
“哦，谢谢你啊。”孙渺口中道谢。
“不客气，都是一家人嘛。”贺雨宁微微眯起眼睛，眸色因为光线变换而变得幽深，他转而问道，“刚才你想跟小苏说些什么来着？”他的视线下移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啊这——其实也没什么。”孙渺尴尬到直想抓头，这时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抓着苏怡然的手没有放开，甚至在刚才还因为紧张，又情不自禁地抓紧了几分。
女子的手又软又凉，孙渺在男生当中算是比较体寒的那种。比及苏怡然，也多了几分活人气，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他几乎没有察觉手里还握着一样活生生的身体部件。
“怎么了？”
孙渺怔愣的功夫，忽然听见苏怡然的声音，他禁不住抬起头，对上后者似笑非笑的脸。立刻回过神来，想要松开对方，没想到却被握得更紧了，以他一个男子的力量，一时竟也无法挣脱开来。
“小苏你？”孙渺有些摸不着头脑。
“刚好，我也是一样好奇，想要听你在这里把话说完。”苏怡然笑容可掬道。
前有苏怡然，后有贺雨宁。孙渺一时之间有些恍惚，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在做梦。
——不是梦，因为自己的手确实在隐隐作痛，而且是越来越痛。
孙渺轻轻地嘶了一声。这时候，苏怡然终于松开了手，只见之前因为扯针管拉开的伤口，原本早就愈合了，没想到这么一来，居然又绷出血来，隔着白色的纱布，红色迅速氤氲开来，像是雪地中急速绽放的红色梅花，鲜丽而刺目。
孙渺盯着那颜色，只觉得眼前涌起一阵阵的晕眩，倒不是他突然得了血液恐惧啥的。
而是，自从回到这个地方开始，他就有种不太好的感觉，从二楼上注视着自己的模糊人影人影，贴在车窗玻璃上的白眼老太太，打扮古怪形迹可疑的新晋保姆，现在更是直接见了血。
——血光之灾啊。
脑子里陡然浮现这样的一句话，含混迷信但极其符合孙渺现在的内心想法。
总觉得，接下来一定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孙渺低头正低头为自己处理伤口的青年，清洗，包扎，一气呵成，手法熟练，令人惊叹。
“好了。”贺雨宁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浅色的眸子中像是隐含着一丝责备的意味。
这场景，这说话方式，让孙渺一下子想起了在医院中的那个梦。
梦里的那个人，除了性别之外，无论神情还是说话方式都和此时的贺雨宁如出一辙，以前还以为是自己的胡思乱想，现在看来，搞不好是一个预知梦。
孙渺又偷眼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苏怡然，刚才发现伤口绷开之后，贺雨宁就让她去找医疗急救箱。不愧是小苏，很快就把东西找了来，之后贺雨宁上前为自己包扎，小苏就一直站在一边，一言不发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孙渺看过去的时候，正好和苏怡然看了个眼对眼。
女子脸上神情微动，只是她还没开口。孙渺先说话了：“事实证明，我这皮儿长得还挺薄。”
苏怡然难得露出像是一下子没有过来的懵懂表情，看着还有几分的可爱。
孙渺于是笑得愈发开心：“不然，哪儿能这么容易就破了，又不是豆腐做的。”
“那是因为……”苏怡然张了张嘴。
孙渺赶在她前头说道：“那是因为洒家我铁汉柔情，外柔内刚，下次可不许再造谣说我脸皮厚了。”他看着苏怡然的眼睛说道。
苏怡然的目光闪烁了几下，忽然瞥过了目光，然后孙渺听见很低的一声：“行吧。”
由于这么一个小小的插曲，孙渺的民生大计再次受到了影响。
他的一只手因为连着输液，老是抖抖嗖嗖跟得了帕金森似的，另一只手则因为贺雨宁精心的包扎，总是使不上力。
“我来吧。”
“还是我来吧。”
交错响起两道声音，分别来自贺雨宁和小苏。
比起贺雨宁，更让孙渺惊讶的是苏怡然。
她竟然会主动提出要给自己喂饭，这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他再一细琢磨，也没啥大问题，因为今个儿是个阴天，基本上就没出过太阳。
孙渺看看贺雨宁又看看小苏。
和上次不一样，因为孙渺的轮椅占地面积比较大，所以换了一个靠近外间的位置，和贺雨宁在斜对角，离小苏倒是近了。
桌上统共四个人。
坐在主位的孙蝶，然后依次就是贺雨宁，孙渺，还有苏怡然。
餐厅里除了他们四个之外，还有新来的小林在场，不过她并没有坐下，而是侍立在孙蝶的近前，随时听候吩咐。
孙渺原本以为贺子君不在家，孙蝶会让人把饭送进卧室里，因为以前他住在这里的时候，孙蝶就常常这么做。
此时，女人嘴角露出一丝奇异的笑，一双略显困乏的美眸轻轻扫过饭桌上的几个人，最终落在孙渺的脸上。
“瞧瞧，多厉害，真不愧是我的儿子，渺渺还愣着干嘛，无论如何都该选一个吧，总不能让他们两个一直等着你吧？”
孙渺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听见对方叫自己渺渺了……甚至这个恍如隔世的称呼让他有一瞬间的困惑，对方从前有这样称呼过自己吗？
还有那个意味深长的我的儿子，明明本身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说法，又是事实，可听在孙渺的耳朵里，总觉得不是个滋味。
眼前的女人，真的又把自己当错过亲生小孩看待吗？
……也许，从来都没有过吧。
“再不吃，粥就冷掉了。”这时候，近旁的苏怡然开口了。似乎是对孙渺的磨磨蹭蹭感到不满，她直接拿过碗筷和勺子开始给孙渺夹肉夹菜。
孙渺也没有拒绝，只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对面的贺雨宁，见对方神色如常地开始吃饭，于是稍稍地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苏怡然给孙渺夹得菜都十分清淡，几乎没有一点葱粒蒜末。
但是真的吃到嘴里，好像也没有预想中那么寡淡。
反而越嚼越有滋味，可是以前不都……孙渺发觉自己的口味在这段时间有了显着的变化，可能得益于之前连着住院被关地下室，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喝过酒，奇怪的是竟然并不觉得特别想念。
而在意外地成功戒酒之后，他的味觉似乎也受到影响，简单来说就是灵敏很多。
孙渺边想，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苏怡然递过来的东西。
不得不说一回生二回熟，连着被不同人地接连投喂之后，原本的那种羞耻感似乎已经烟消云散了。
不过，苏怡然毕竟是一个女孩子，让她空着肚子喂自己吃饭，孙渺还是会感到过意不去。
在再一次吃下苏怡然舀起的一勺蒸蛋之后，孙渺飞快地咽了下去，然后小声说，“小苏，你也还没吃多少吧。”
“哦，还行，我不饿。”苏怡然说着，又夹起一块山药递到孙渺嘴边。
“怎么会，你就吃了那么一点。”孙渺嘀咕道，“莫非是在减肥？”他讶异地上下打量着苏怡然，原因无他，在孙渺看来，苏怡然的身材显然已经是偏瘦了，再这么瘦下去恐怕以后就剩一骨头架子了。
“你管我。”苏怡然轻轻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食不言，寝不语。好了，快吃吧。”
一顿饭下来，孙渺得出结论，他觉得小苏这人骨子里其实还是温柔的，就是千万不能干饲养员的活儿，不然肯定特别浪费饲料。
真实在吃完饭之后，当苏怡然看着他问吃没吃饱的时候，当时女人脸上的表情简直像是比她自己吃饱了还要满足。
孙渺马上想起了小时候村子里有一户养猪的农家，家里有一个老太太，身体特别好，每次一大早起来，就会拌上满满一大槽的猪饲料。
然后站在猪圈边，一边洒猪食，一边笑呵呵地说多吃点儿多吃点儿，吃饱了吃肥了才好长膘，才好上桌。
那个时候老太太密缝的小眼睛里射出的精光，和苏怡然看着他时眼底的殷切，不能说毫无关系，简直就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孙渺看着那笑，不由地偷偷在心里升起一丝恶寒。
猪养膘了是为了开膛破肚宰杀吃肉，那人呢……他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推着轮椅回到了自己的房门前。
和旁边的那扇门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两样，除了挂在上面的蝴蝶装饰。
孙渺上次就注意到了，挂在自己这边房门上的蝴蝶标本，不知为何是破损的，因此十分惊讶。
按照一直以来贺子君的行事风格，绝不会产生这样的疏漏才对，尤其是在这些标本上，贺子君花费的心思绝对是一般人做不到的。
因为这座房子里所有的蝴蝶标本都是出自贺子君之手。
它们的维护与更换，也全都如此。
原本，以贺子君的财力，完全可以请专人来做这些事情，但他就是喜欢亲力亲为，向来如此。
孙渺知道，在这个房子里，贺子君还有专门的藏书室和工作间，全都是服务于他这个小小的兴趣爱好。
所以，即使刚来到这个家里的孙蝶，再这么讨厌墙上挂着的蝴蝶标本，也只是在私下里抱怨。
可偏偏是这么明显的一处损坏，贺子君却没有发现，事实上，就算贺子君本人没有注意到，打扫屋子的人应该也会向上头报告才对。
“为什么不开门进去呢？”晚一步走进廊道的贺雨宁看着门前的青年问道。
“哦，我只是在想，这个为什么是坏掉的。”孙渺回答的功夫，贺雨宁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
“大概是因为，他想尽可能保持原样。”
贺雨宁口中的那个他已经就是贺子君，可是他所说保持原样，又是指什么呢？
“这标本一开始就是坏的吗？”孙渺刚问出口，就觉得自己想多了，以贺子君的个性，根本不可能把这样的作品随随便便地挂出来。
而且，他记忆中的标本应该也是完好的，否则肯定会留下相对深刻的印象。
贺雨宁的回答也佐证了孙渺的猜想：“当然不是。”
“那么……”
“你相信预兆吗？”贺雨宁冷不丁地说道。
孙渺不解地看着对方：“是说像是佛珠断掉，眼皮乱跳一类的事情吗？”
“差不多。”贺雨宁点头。
孙渺感到有些不可置信，不是针对预兆的可信度本身，而是单纯觉得这些东西和贺雨宁不搭边。
“难道你信吗？”孙渺好奇道。
贺雨宁不置可否：“至少他好像是那么相信的。”贺雨宁说着，注视着破碎蝴蝶标本的眼眸中浮现一丝困惑，口中喃喃，“所以我一直都不太明白，究竟为什么……”
他不明白，孙渺更加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算是领教了——没有必要不要去问贺雨宁问题，不然你肯定会收获更多的困惑。
孙渺默默摸出装在信封中的钥匙，打算结束跟贺雨宁的对话。
这时候，却又听见贺雨宁说：“你想知道，隔壁是不是有人搬进去了？”
孙渺刚把钥匙插进门孔，听到这句话，拧动钥匙动作一顿，抬头惊讶地看着贺雨宁。
“你为什么？”
“苏怡然问了我，她说你想知道。”贺雨宁解释道。
“所以最近有人搬进去了？”孙渺追问。
“没有。”贺雨宁顿了顿又道，“不过因为上次的那件事，是有林家那边的亲戚来房子里看过。”
大概是贺子君和那边取得了联系吧，毕竟两家是多年的老邻居，发生这样的事情，知会一声也是应该的。
那么，白天自己所看见的就是来检查房屋的人中的一个啰。
想通了这一点，孙渺顿时放下心来，握着钥匙柄的手又开始转动。
“好像是在昨天上午离开的。”
昨天上午……就离开了？
那么、那么自己所看见的又是什么人啊？
孙渺一个走神，感觉脑子里咯嘣一声，他低下头，发现同时断开的竟然还有——手中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