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万籁俱寂。
都尉府书房内,宽敞而肃穆,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黑漆书架,其上整齐码放着成卷的竹简与帛书,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陈旧纸张特有的气息,混合着角落里青铜兽炉中缓缓逸出的、清冽的松木炭香。一座造型古朴的青铜仙鹤衔灯树立在书房中央,九朵灯焰稳定地燃烧着,跳跃的金色光芒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也在光洁如镜的乌砖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摇曳变幻的影子,仿佛无声演绎着人心深处的波澜。
赵空端坐在紫檀木书案后,身着一件深青色云纹杭绸常服,腰间松松系着一条玄色丝绦,并未佩戴他从不离身的太极剑。他刚刚结束晚间的调息,周身气息沉静内敛,如同深潭之水,波澜不惊。
指尖轻抚过刚送来的军报,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窗外——庭院那端,太守书房灯火通明,映出那个熟悉的挺拔身影。
与太守府共享的庭院,此刻早已被初冬浓重的夜色完全吞没,唯有廊下悬挂的几盏气死风灯,在凛冽的寒风中顽强地摇曳着,透出几圈昏黄而模糊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假山嶙峋的轮廓和枯树枝桠的寂寥剪影。
而在庭院的另一侧,那间象征着南阳郡权力核心的太守书房,同样灯火通明,暖黄的光线透过细密的窗纸,将一个熟悉而挺拔、此刻却微微前倾、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出来,正伏案疾书,笔走龙蛇,仿佛一尊不知疲倦的雕塑。
赵空的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手中那支温润莹白的玉质笔杆,冰凉的触感却无法平息他心头萦绕的那股难以排遣的、沉甸甸的忧虑。自那日蔡讽在府中设宴,看似闲谈实则步步为营地正式提出联姻之议后,他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这位情同手足、誓同生死的大哥,身上那股与生俱来、宛如绝壁孤松般的孤高之气,似乎又沉淀了几分,化作了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触及、几乎要与这冰冷夜色融为一体的寂寥。
他太了解孙宇了,了解他那颗被雄心壮志和家国天下填满的、几乎容不下其他琐屑的心,了解他为了心中那片宏图霸业可以如何近乎严苛地克制、甚至毫不犹豫地牺牲个人的情感与偏好。接受蔡氏联姻,纯粹是出于稳定南阳大局、联合本地最大豪强的政治考量,是这波谲云诡的乱世中,权衡所有利弊得失后,最理智、却也最显无奈的选择。
可正因如此,看得越是分明,赵空才更感到一种无声的、尖锐的痛惜,如同细密的针扎在心头。有些担子,注定要由最硬的肩膀来扛;有些路,也注定只能由最孤独的灵魂去闯,去承受那一路的冰霜与寂寥。
他轻轻放下那支仿佛也沾染了他心绪的朱笔,笔尖在砚台上留下一点残红,如同泣血。
他起身踱至窗前,伸手推开一丝狭窄的窗缝。凛冽的、带着枯枝与尘土气息的寒风立刻像找到了缺口般钻了进来,带来刺骨的寒意,也吹动了他额前几缕未曾束紧、略显凌乱的发丝。他深深吸入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那寒意直透肺腑,试图让脑海中纷乱如麻的思绪能借此清晰一些。
不由自主地,脑海中浮现出许劭先生当初护送重伤垂危、几近油尽灯枯的孙宇,千里跋涉,突破太平道与各方势力重重围堵,历尽千辛万苦才险死还生返回南阳的场景。那时的孙宇,奄奄一息,倚天剑却始终紧握在手,那双即便在昏迷中也偶尔睁开的眼眸里,燃烧着永不屈服的、令人心折的火焰。也想起了这一路走来,那位总是安静跟在队伍后方,沉默少言,目光却如同最忠诚的影卫,始终胶着在孙宇身上,片刻不离的江南女子——南宫雨薇。
她那双眼眸,平日里如同笼罩着江南三月迷蒙的烟雨,氤氲着化不开的温柔与朦胧,可每当视线落在孙宇挺拔而偶尔流露出疲惫的背影上时,便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担忧、倾慕,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无条件的追随。
那般清晰可见、纯粹炽热的情意,如同暗夜中的萤火,虽不耀眼,却执着地闪烁,莫说他赵空,便是蔡邕公那般超然物外、洞察世情的长者,蔡讽那般老谋深算、喜怒不形于色的政客,乃至心思各异的蔡之韵、蔡瑁等同辈,又有谁看不真切?
那分明是深陷情网、难以自拔、将一颗心毫无保留奉上的小女儿情态,纯粹得令人心颤,与这充斥权谋算计、冰冷交易的宛城官场,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只是……赵空眉头深深蹙起,形成一个饱含忧虑的川字。
蔡讽与蔡瑁,出身荆襄顶尖世族,数代积累,门第之见早已如同呼吸般融入血脉骨髓,成了不可动摇的信条。他们或许碍于蔡之韵的闺中情谊,或是维持世家表面的风度,对南宫雨薇、苏笑嫣能以礼相待,表面维持着一团和气,但这与从心底里真正认可其身份地位,完全是云泥之别,不可同日而语。在蔡讽这等将家族声誉和士族清流身份看得比性命还要重要、视之为立身之本的老牌世家代表眼中,士族与地方豪强之间,有着一道不可逾越、泾渭分明的天堑。
士族再清贫,持的是累世积累的清誉风骨,是经学传家、诗礼簪缨的文化正统与政治资本;而南宫家再富有,在江东根基再深,也不过是籍籍无名、靠武力和土地起家、缺乏文化底蕴与清望的“浊流”豪强,是上不得台面的地方势力。更何况,南宫家还有那段资助黄巾、意图不轨的,足以让整个家族瞬间倾覆、万劫不复的旧事,这更是蔡家这等向来标榜忠君体国、维护朝廷正统的士族所鄙夷、不齿,甚至要划清界限的。而蔡邕公,身为当世鸿儒,海内文宗,学问渊博如海,其关注点自然更多放在学识修养与品行操守上,对他那位蕙质兰心、精通典籍、言行举止皆符合士族规范的义女苏笑嫣,自是更加看重、亲近,时常亲自指点学问,这也是人之常情,符合其身份。
想到这里,赵空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重地落在寂静的空气里,气息在寒冷的窗边迅速凝成一团模糊的白雾,旋即消散。世家大族的盘算,利益交织的罗网,远比江湖上的刀光剑影、快意恩仇要复杂、幽深、冰冷得多。
“你的心思,我岂不明白。“赵空望着灯焰轻声自语。案上摊开的《兵备》久久未曾翻动,各营冬季被服补给情况的汇总,朱笔批注才写了一半,浓稠的墨迹在竹简上缓缓晕开,尚未全干。
他整理了一下略微褶皱的衣袍,抚平那并不存在的痕迹,决定不再空自担忧,要去隔壁亲口问一问,听一听。有些话,他需得与大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哪怕只是听他亲口说出那个自己早已预料到的、冰冷的答案,也好过在此徒劳揣测。
穿过连接两府的那条铺着平整青石板、两侧高大墙壁上绘着宛城风物与先贤典故壁画的内廊,壁上的彩绘在廊灯映照下显得有些斑驳朦胧。值守的亲卫皆身着玄甲,腰佩环刀,见是赵空,皆无声地躬身行礼,甲胄发出轻微而整齐的摩擦声,动作划一,显是平日训练有素,军纪严明。他微微颔首,目不斜视,径直走入那扇象征着南阳最高权柄的太守书房。
他起身行至廊下,值守的亲卫见是他,立即躬身行礼:“赵都尉。“
相较于都尉府的简练实用,太守书房更显恢弘、厚重,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地面铺着厚厚的、暗红色的西域绒毯,吸去了所有的脚步声,营造出一种极致的静谧。
四壁除了顶天立地的黑漆书架,还悬挂着几幅意境深远、笔法苍劲的山水画,以及一副用金文书写、笔力遒劲沉雄的《为政箴言》帛书。孙宇正背对着门口,负手立于那幅几乎占据整面东墙的巨大、详尽的南阳郡精细舆图之前。他依旧穿着白日里的玄色暗纹深衣,宽大的衣袖自然垂落,墨玉冠束起的长发一丝不苟,纹丝不乱。
烛光在他周身勾勒出一道冷硬而孤独的轮廓,仿佛他整个人都已与这沉沉的夜色、与那幅描绘着江山社稷、万里河山的舆图融为一体,难以分割。唯有领口与袖缘以银线精心绣制的、繁复而流畅的流云纹,在跳动的光线下,偶尔反射出一点寒星般冷冽、遥远的光泽。
“大哥。”赵空在距离那张宽大厚重的黑檀木书案约五步远处停下,出声唤道,声音在过分寂静的书房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起了一丝微弱的回音。
孙宇并未立刻回头,依旧如同亘古存在的雕像般凝视着舆图,他的目光仿佛化作了有形的刻刀,在那山川河流、城池关隘、兵力驻防标记上细细游走、衡量、推演。舆图上,代表伏牛山张曼成匪患的区域,被朱砂笔醒目地、重重地圈出,猩红的颜色如同一个刚刚裂开的、流着脓血的疮疤,刺目惊心。旁边还以极其细密工整的小楷,标注着几个最新的兵力部署与推测的贼寇据点动向。
良久,他才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嗯。”
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抑下去的疲惫,如同被拉至极限的弓弦,虽未发出呻吟,却已承载了超越极限的千斤重负。
赵空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默默顺着那深邃得仿佛能吞噬光线的目光望去。“还在为伏牛山的事烦心?”他问道,语气中带着兄弟间无需掩饰的、深切的关切。
孙宇缓缓转过身,烛光终于完整地映照出他的脸庞。他的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缺乏血色,眼下有着明显的、浓重的青影,显然是连日操劳、殚精竭虑、睡眠严重不足所致。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双眸子,依旧锐利如即将离弦的鹰隼之箭,深邃如不见底的万丈寒潭,仿佛能洞穿一切虚伪的迷雾与精心的伪装,只是在那锐利得令人不敢逼视的深处,似乎隐藏着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或不愿承认的迷茫与挣扎。
“烦心之事,又何止伏牛山。”
他走到那张宽大厚重、象征着权力与责任的黑檀木书案后坐下,身体微微后靠,陷入铺着白虎皮的太师椅中,指节分明、却因久握笔杆而略显冰凉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冰凉的案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如同心跳般的“笃笃”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指了指靠近火盆、铺着柔软锦垫的一张紫檀木圈椅——那是南宫雨薇前几日来时,常常安静落座的位置,示意赵空也坐。
一名身着素色窄袖襦裙、举止轻悄的侍女低着头,用红漆托盘端着一套精美的越窑青瓷茶具进来,动作娴熟地为两人奉上刚沏好的、冒着袅袅白气的热茶,茶汤澄澈,香气清冽悠长,是难得的蜀地蒙顶黄芽。
她自始至终低眉顺目,不敢多看,放下茶盏后便如同影子般迅速退下,并轻轻掩上了沉重的、雕着瑞兽图案的柏木门扉,将室外的一切寒气、喧嚣与窥探都彻底隔绝在外。
“今日蔡德珪又亲自押送了一批军械过来,”孙宇端起那盏温润如玉的青瓷茶盏,细腻的瓷壁传来恰到好处的暖意,他却并没有立刻去喝,只是用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指尖反复摩挲着盏壁,仿佛在汲取一丝微弱的人间暖意,以抵御心底漫上的寒意,“弓弩三百具,环首刀五百柄,皮甲二百副。说是其父特意从家族武库中调拨,并言明是‘嫁资’的一部分。姿态做得很足,几乎是迫不及待了。”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但字里行间却透着一丝冰冷的讥诮。
赵空捧起自己那盏茶,氤氲升腾的热气暂时模糊了他沉静而带着忧虑的面容。“蔡公此举,一是在表明联姻的诚意,希望尽快将此事落定,二来,恐怕也是在提醒大哥,莫要忘了当日的承诺,需得尽快将婚事提上日程,以免……横生枝节。”他看得分明,这些世家大族的馈赠,无论包装得多么精美,言辞多么动听,从来都不是无偿的,每一份看似厚重的“好意”背后,都早已标好了隐形的价码,等待着连本带利的收回。
孙宇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近乎刻薄的弧度,将那盏依旧滚烫的茶轻轻放回案上,青瓷与檀木相碰,发出一声清脆而孤零零的鸣响。
“我岂会不知?”他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无边无际、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语气带着一丝罕见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迟疑与微妙波动,仿佛坚不可摧的冰层之下,有暗流正在悄然涌动,“只是……我当日应允蔡家联姻之时,权衡的是南阳大局,是荆襄世族的态度,是未来可能的朝堂风向……确实未曾仔细思量,或者说,有意忽略了,中间……还横着南宫雨薇这一层关系。”
他这话说得极轻,仿佛是在对着窗外呼啸而过的北风自言自语,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不确定与一丝几不可察的……怅惘。但在这落针可闻、唯有炭火偶尔噼啪作响的静谧书房里,每一个字都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地、带着涟漪钻入了赵空的耳中,在他心湖里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千层浪。
他这位大哥,心思缜密如发,于军政大事、天下大势算无遗策,掌控力超乎常人,但在某些更为幽微、更为私密、属于“人”的情感领域,却迟钝得令人无奈,或者说,他并非真正的迟钝,而是有意无意地、近乎本能地将那些与心中霸业无关的、属于“个人”的情感波动,视为弱点,强行屏蔽、压抑在了那扇由沉重责任和炽热野心共同铸就的冰冷心门之外。
“大哥,”赵空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置于膝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仔细斟酌着最恰当的词语,缓声道,声音低沉而恳切,带着不容忽视的认真,“蔡讽选择在那个时间点,如此突然而又正式地提起联姻,时机拿捏得如此精准,恐怕……不仅仅是看中大哥未来的潜力,觉得这是一笔划算的政治投资。或许,他也觉得,或者说,是‘担心’,南宫姑娘与大哥走得过于近了,近到……可能影响他蔡氏女将来在府中的地位,近到……可能让大哥与‘不清白’的势力牵扯过深,从而损害他与大哥联盟的‘纯粹性’和价值。”
孙宇眸光骤然一凛,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雪亮闪电,瞬间驱散了方才那片刻的迷惘与柔软,恢复了平日的冷静、锐利,甚至带着一丝被触及逆鳞般的、凛然的寒意。
“不错。”
他斩钉截铁地肯定,语气转冷,带着洞悉世情与人心的犀利嘲讽,仿佛要将那瞬间的动摇彻底冻结,“一旦我与背景复杂、且与太平道有着洗不清的牵连的南宫家族,尤其是与南宫晟那样立场明确、行为偏激的人,扯上过于密切的关系,在那些自诩清流、将门第声望看得高于一切的士族心中,我孙文韬的分量,我南阳太守府的‘清白’与‘正统’,自然会大打折扣,甚至蒙上难以擦拭的阴影。”
他站起身,玄色衣袂随着他猛然站起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在柔软厚实的地毡上无声拂过,带起微弱的气流,“朝中的张温(蔡讽姐夫),荆州本土看似为我效力、实则时刻观望、待价而沽的蔡家、蒯家,他们都不会愿意看到,他们选中的、投入了政治资本的‘潜力股’,与一个有着‘污点’的地方豪强纠缠不清,这会影响他们的清誉,也会让他们的投资变得充满不确定的风险。”
他开始在书案前那有限的空间里缓缓踱步,步伐沉稳而有力,仿佛每一步都在丈量着权力的边界,权衡着利益的得失,也像是在借此动作,压抑着内心某种翻涌不息、试图破冰而出的情绪。
“我与蔡家、蒯家,乃至朝中的张温,本质是合作,是互利互惠的政治联盟。他们需要我这个手握实权、在陛下(此时灵帝已崩,少帝刘辩初立,但董卓即将擅权,时局诡谲莫测)那里或许还挂了些名号、有一定自主行动能力的人,来保障他们在荆州的核心利益不受侵害,对抗可能的外来威胁(如袁术、刘表等),甚至在未来可能出现的更大乱局中,为他们占据一个有利的、可进可退的位置。而我,”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如两道冰冷而精准的箭矢,直射向赵空,眼神深邃得令人心悸,仿佛能将人的灵魂看穿,“我需要他们的资源、他们盘根错节的人脉、他们在本地的巨大影响力,来稳固南阳这个来之不易的根基,来积蓄力量,图谋更远大的未来。”
他微微停顿,语气中带着一丝冰冷的、洞察一切的自嘲,“若不是张温提前向蔡讽透露,我是陛下暗中布局、意在平衡各方势力的一步棋,你以为,蔡讽、蒯越这些眼高于顶、门第观念根深蒂固的世家代表,会对我一个没有显赫士族出身、起于行伍的‘边地武夫’,如此百般关注,礼遇有加,甚至不惜以嫡女联姻,进行如此深度的捆绑?”
这番毫不留情、剥去所有温情面纱的剖析,将笼罩在冠冕堂皇言辞下的、冰冷残酷的政治现实,赤裸裸地、血淋淋地摊开在了赵空面前。赵空沉默了下去,他端起那盏已经微凉、苦涩滋味更显的茶,缓缓饮了一口,那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阵寒意。
他虽不喜这些蝇营狗苟的算计,不喜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此明码标价、置于利益的天平上衡量,但他也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这就是他们必须面对、必须适应、甚至必须娴熟运用的现实,是乱世中生存与发展、直至问鼎的残酷法则。
“那……南宫姑娘……”
赵空放下茶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与艰难,他还是将话题引回了那个令人揪心、处境尴尬的女子身上,“她……知道大哥与蔡家的约定吗?她……日后,该如何自处?”
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在雨中离去、背影单薄而决绝的女子,在得知这一切后,眼中可能出现的、破碎的光芒。
孙宇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回案前,伸出右手,食指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点在舆图上那个代表伏牛山的、被朱砂圈出的、刺目惊心的位置,力道之大,几乎要戳穿那坚韧的帛面,留下一个永恒的印记。
“当下的要务,是彻底平定匪患,肃清南阳境内的太平道与黄巾残余!这是根基,不容有失!”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如同金铁交鸣般的决断,仿佛要借此驱散所有不必要的软弱情绪,“张曼成盘踞伏牛山已久,熟悉地形,麾下不乏积年亡命之徒,且与太平道核心力量勾结颇深。若一味强攻,即便能胜,也必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南阳本就薄弱的根基,经不起这样的消耗,届时,内外交困,后果不堪设想。”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计算光芒,那是属于顶尖战略家的眼神,摒除了一切个人好恶与情感牵绊,只剩下对全局利益的精确权衡。
“太平道这棵大树,远比世人看到的更加根深蒂固,盘根错节。除却已被剿灭的张角三兄弟,其下尚有十三位太平道主,分管各州郡教务,潜藏极深,如同暗夜中的毒蛇;十三位太平令,执掌着不为人知的隐秘力量,行踪诡秘,专司暗杀、情报与破坏;更有张角亲传的八大弟子,个个道法武功深不可测,是太平道的中流砥柱与核心战力。而最令人忌惮的,”
他的语气变得异常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极少流露的敬畏,“是那凌驾于众生之上、被誉为‘人间无敌’的天榜‘天道八极’,那八位神龙见首不见尾、早已超越凡俗武学范畴的绝世高手,皆与张角有着千丝万缕、非同寻常的联系,关系匪浅。张角虽死,但这些潜藏在水面下的庞大势力并未消散,反而因为失去了明确的领袖,藏得更深,行动更加诡秘难测,也更加……可怕。”他最后两个字说得极重,仿佛带着无形的压力。
“大哥是想……对他们进行劝降?”赵空立刻把握到了孙宇话语中隐含的、极具风险却又可能收益巨大的战略意图,心脏不由得微微一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不错!”孙宇沉声道,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张曼成麾下,除了那些被裹挟的、只为求一口饭吃的普通黄巾士卒,还有白歧、黄崆等太平道真正的中坚力量,是太平道的死忠与骨干。这些人,对太平道的内部架构、隐秘据点、未来计划、乃至与‘天道八极’可能的联系,都知之甚详。若能成功劝降他们,不仅能以最小的代价、最快的速度解决伏牛山之患,避免更多无谓的伤亡与生灵涂炭,更能从中获取关于太平道核心机密的重要情报,这对于我们未来应对这个庞大而危险的组织,摸清‘天道八极’的动向与意图,至关重要!这甚至可能关系到未来整个天下的走向与气运!”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仿佛被某种无形力量牵引着,飘向窗外那浓重得化不开的夜色,仿佛能穿透这冰冷的砖石与距离,看到那个在秋雨潇潇之夜,带着一身被雨水浸透的寒意与深入骨髓的决绝伤痛转身离去的背影,语气也随之变得有些复杂难明,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连他自己都未必愿意承认的波动:“而南宫晟……他是张曼成的重要臂助,在太平道内部也似乎有一定地位,并非寻常角色。更重要的是,他与南宫雨薇关系匪浅,是血脉相连的堂兄妹,这份血缘羁绊,或许……是唯一可以利用的缝隙。他是我们目前唯一可能接触到的、能与张曼成核心圈子说上话、甚至可能影响其决策的关键人物。我希望……能借助南宫雨薇的这层血缘关系,尝试接触并劝降南宫晟,若能成功,便可作为撬动张曼成整个集团的、最有力的支点,进而影响甚至兵不血刃地瓦解整个伏牛山的匪患。”
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角落里的青铜兽炉中,上好的银骨炭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微爆裂声,那微弱的声音反而更衬得这寂静深沉如万古长夜,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赵空静静地看着孙宇冷峻而坚定的侧脸,看着他紧抿的、仿佛刀削斧劈般的薄唇和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与热的黑眸,心中五味杂陈,如同打翻了所有酸甜苦辣的调料铺,混乱不堪。
他完全理解孙宇的战略考量,这确实是当前形势下,破解伏牛山困局、甚至能为未来对抗太平道核心力量获取先机的、风险与机遇并存的绝佳途径,从纯粹的理智和功利角度出发,他无法、也无力反驳。但是,利用一个女子,一个明显对大哥怀有真挚、甚至可以说是卑微而执着情意的女子,去完成这样充满了未知危险与道德困境的政治与军事谋划,将她置于家族血缘与个人情感、忠诚与背叛、良知与生存的两难绝境……
如此,当真妥当?
良久,赵空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充满了无尽的无奈与挣扎。他抬起头,目光不再有任何回避,而是直直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那其中有理解,有忠诚,有痛惜,甚至隐隐有一丝质问,直视着孙宇那双仿佛能冰封世间一切情感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如同重锤般问出了那个自谈话开始,就一直沉甸甸压在他心底、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问题:
“大哥……你利用一个……真心喜欢你的人,去行此等险事,将她置于风口浪尖,置于亲情的对立面,让她去面对可能众叛亲离的局面……难道心中,就……毫无半分惭愧么?”
这句话,不高,不响,却如同九天之上骤然炸响的惊雷,带着震碎一切伪装、拷问灵魂本源的力量,在这寂静无声、只有炭火微响、仿佛连时间都停滞了的书房中轰然炸响!
孙宇那始终挺拔如松、仿佛能独自扛起整个天下倾塌之重量的身躯,在听到“惭愧”二字的瞬间,几不可察地、但确实明显地剧烈一震!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
他霍然转身,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疾风,吹动了案上那九朵稳定燃烧的灯焰,使之疯狂摇曳,明灭不定!那双总是锐利如刀、洞悉世情、仿佛永远不会为外物所动、永远冷静如冰的眼眸中,第一次在赵空面前,闪过了一丝猝不及防的、近乎狼狈的剧烈波动,以及一种被最信任的人、用最尖锐的言辞、狠狠刺入心底最柔软、最不设防处才会有的……剧烈刺痛与难以抑制的慌乱!
惭愧?
这个词,对于一心追求那至高无上霸业、早已将个人情感、儿女私情视为不必要的拖累、甚至是可以随时为了更大目标而牺牲的筹码的他来说,太过陌生,也太过尖锐,太过……诛心了。它像一把淬了剧毒、冰冷无比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撬开了他层层设防、冰封已久的心湖最深处的一角,让他猝然窥见了那被自己刻意深埋的、连自己都不愿去面对、去承认的阴影与……罪恶感。
他张了张嘴,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想立刻厉声反驳,想用惯常的、无懈可击的冷静与理智来迅速武装自己,想说出那些早已烂熟于胸、冠冕堂皇的言辞,诸如“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了南阳数十万百姓的安危、为了天下未来的安定,个人的情感与小小的牺牲微不足道”、“她是南宫家的人,这是她无法摆脱的宿命,也是她可以为家族赎罪的机会”……
但最终,那些早已准备好、冰冷坚硬如同铠甲的说辞,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堵在了喉咙里,挣扎着,却一个字也未能吐出。
他只是用力地、近乎凶狠地抿紧了那线条冷硬、此刻却微微颤抖的薄唇,将那双瞬间翻涌起惊涛骇浪、充满了剧烈矛盾、深刻挣扎,甚至是一丝难以掩饰的自我厌恶与痛苦的眼眸,用力地、近乎凶狠地转向窗外那无边无际、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仿佛要将那不该有的、属于“人”的脆弱情绪,彻底放逐到那永恒的虚空与永夜之中,让它们在绝对的黑暗中彻底湮灭。
唯有那垂在身侧、紧紧握成拳、隐藏在宽大玄色袖袍下的手,因过度用力而剧烈地颤抖着,指节扭曲,呈现出一种失去所有血色的、骇人的青白,无比清晰、无比残酷地泄露了他内心此刻远非表面这般平静无波、冷酷决绝,而是正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与无声的、近乎撕裂般的煎熬。
窗外,夜风呜咽,愈发凄厉,卷起枯枝上最后几片顽强的残叶,发出如同怨灵泣诉般的声响,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坚硬的窗棂,似乎也在为这条注定充满了冰冷权衡、无奈牺牲、情感悖论与灵魂拷问的、通往权力之巅的孤独之路,发出沉重而悲凉的无尽叹息。
那风声,像是千万个冤魂的合唱,萦绕在太守府的上空,久久不散。
门被轻轻合上,书房内重归寂静。孙宇依然立在窗前,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抬手轻触窗上凝结的霜花,冰凉的触感让他微微一颤。
窗外忽然传来细微的响动,他警觉地抬眼,却只看见一只夜雀扑棱着翅膀掠过庭院,惊落枝头树梢。
“兼济天下......“他喃喃自语,指尖的玉佩冰凉刺骨。
远在城西别院的南宫雨薇此时正从梦中惊醒。她拥衾而坐,望着窗外月色,心头莫名一阵悸动。案上还摊着白日里临摹的字帖,墨迹已干,恰是《诗经》中那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轻轻抚过那些字迹,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