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夜色中起飞了。
许杰看着下方，点点灯光稍稍勾勒出了丘陵的轮廓，五颜六色的民宿此时也都完全暗淡下来，只留下一片巨大的黑色剪影。
他拉下了挡光板：既然什么也看不到，那不如好好休息一下。
不管怎么样，终于回家的轻松还是使他将心放了下来，剥离这些杂乱的东西后，许杰只感到有些疲倦。
虽说按照计划，他们可以说是一边度假一边拍摄，但是实际上他也是在一直用脑的。系统会给你经验以及详细的计划，但是具体怎么弄还是得许杰自己安排，这也是他能够对剧本进行改变并拍摄的原因。
而哪怕计划充分，具体的行动再怎么顺利也会消耗精力，能不掉头发对于许杰来说已经是非常好的成绩了。
揉了揉眼睛，许杰正准备叫乘务员帮忙拿一个毯子，却见到一旁的王建正仔细地看着电脑里的录像，好像还在构思他的花絮。此时飞机上灯光昏暗，电脑的光亮照在他的脸上，眼中的血丝看着分外明显。
“用不着这么努力。”他微笑着低声道，“你都这么拼了，我这做导演的可就惭愧了。”
“可不？”
然而王建却是回了一句，随后便突然叹气：“唉——”
“怎么了？”
王建这才将视线离开电脑，仰起头来，微微闭目：“一个电影，一个剧情与镜头不算复杂的电影，竟然要如此麻烦才能拍摄完成……感觉我之前的影评真是白做了。”
“是啊，纸上得来终觉浅。”许杰回道。
他将头转正，思索道：“对于一个好电影来说，每一个出现在画面中的像素都是经过设计的，不管是灯光，还是演员的站位，还是视角的选择。而每一种选择所展现的效果也非常不同，很多堪称微妙……不过不建议你全部介绍，那样恐怕很少有人能耐心看完。作为观众只要享受剧情就是了，不必知道它的原理，就像进餐厅吃饭不必会做这道菜一样。”
“我自然知道，只是对于我个人来说，随着了解的越深，我越发意识到了我们国家的电影工业与外国的差距了……这可不是一星半点呀，唉。”
显然，经过了这次的旅程，王建对于电影制作的流程有了很大的见识提升，他也逐渐意识到了电影拍摄能力的差距。
其实国内以前的电影拍摄还是有能力的，但是到了现在反而退步到了如此地步，也难怪他会在发现三大公司攻击许杰后会如此愤怒，而电影局的人会如此看重他也恐怕拜他们所赐。
许杰保持沉默，他也明白这点，这可以说是中国有梦想的电影人最意难平的事情了，跟来的研究生们也经常在他面前抱怨此事。
非常经典的例如后来的特效技术。
特效技术的研发与积累需要时间与资金，但是当一个公司的特效做得不上不下时，那真的是非常尴尬，高不成低不就的处境很难让他们挣到钱，更别说留住人才了。因此国内此前的这些公司并没有将影视行业作为主战场，而是蛰伏于广告行业积蓄力量。
但哪怕是这样，他们的生存环境依然十分恶劣。
很多投资因此也坚持不下去了，而失去投资的相关公司大多也只能苟且偷生，靠着补助和基础的广告业务存活，离电影行业的距离反而越来越远。
不只是特效行业，电影器械、拍摄的各种技术解决方案，国内可以说都是处于半残的状态。国家把更多的期望放在了三大公司身上，毕竟对于活下来，做出好的作品总是其次的。可惜事与愿违，三大公司完全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在赚到钱后根本没有扶持本地产业发展的意思，反而搞起了垄断，大把的利润还是被美国和日本赚走。
其实拍摄花絮，很大程度上也是给业内人士观看的，很多国内的解决方法其实就是看好莱坞与日本电影的花絮从而学会的，但可惜这种方法能学会的东西终究有限。
这次王建过来拍摄许杰的电影花絮，本来也就是希望能做出类似的效果，但看完后他真是傻眼了：许杰这手法别人是真的学不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还是学不来，而拍摄流程更是离谱，唯一能让人学会的也就是许杰的镜头和光影设计了。
对于他自己来说那真是见了世面，但是与他所希望的还是相差甚远。
因为根本无法复制。
先抛开拍摄手法不谈，就是许杰导演的团队都没有几个人。除了服化道许杰无法胜任外，场记没有，打板员没有，焦点员没有，跟机员也没有，眼见为实，许杰真的是一个人干了大半剧组的活。
在与唐毅相遇后，这种感觉愈发明显，显然，不管许杰自己拍的怎么样，他的案例注定无法推广。
至少在他的意识里是这样的。
他此次跟来印度为许杰导演拍摄花絮的最主要目的是开阔眼界，同时也是希望为国家电影产业出一份力，现在来看是实现不了了。
而比起目的没能达成的遗憾，他在接触这些业内人士后，对于国家电影产业的担忧反而更加强烈。
很多内部问题王建起初是不知道的，劣币驱逐良币已经演化到了一种全新的阶段，几乎看不到改变的希望，对于他这样的人那真是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
当然，这样的焦虑终究保持不了太久，他从一开始的震惊，很快就变为愤怒，随后便是长时间的怀疑人生，最后只留下木然。
作为个人，他什么也做不了。
年轻的热情渐渐冷却，到了最后，好像什么都不怎么在乎了，以前那仅剩的热血似乎也变成了幼稚的玩笑，被冷静的现实慢慢消融。
也许许杰导演还能拍出电影来，但规模也就只能做到这种规模了，等到什么时候许杰导演没有了灵感，毕竟纵使再有才华，终究也有用尽的时候，到时候能怎么办呢？
没人想的到，这个在剧组中最为沉默的存在却似乎是除了许杰之外最为苦闷的人，到了现在，他反而更能理解阿德南的痛苦了。虽然程度不同，但无奈的现实与令人无力的对手是相通的，他越发后悔为什么要跟来，为什么要知道这么多。
王建的确和其他博主不同，别人虽然对自己的事业也有相当的热情，但是比起王建来说还是有些浅了。能够在一众公务员亲戚的冷眼下坚持下来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对于自己的梦想，他是认真的。
可惜认真改变不了什么，他只是一个力量有限的独立媒体人。
也许什么时候总也能释怀吧，他想。反正国内电影拍不好，他也可以看国外的，对于一个平常就是更多解读外国电影的人来说，许杰这样的导演才是异类，拍不好才是常态。
但现在显然不行。
他默默地合上了电脑，不等许杰做出回应，道：“就这样吧。”
他说：“祝你的电影能有更好的成绩。”
许杰一时语塞，也只能点头，随后要来了他的毯子，在飞机上睡了过去。
昏暗的灯光下，坐在后排的林山却是睁着眼睛，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前方，眼神涣散。他似乎对前座发生的对话并不感到奇怪，只是在默默地想着自己的东西。
慢慢地低下了头，林山望眼欲穿般向下看了看，却又眨了眨眼睛，似乎做出了某种决定。
他最后朝着林立的方位望了望，只听见对方的呼噜声已经响了起来，也终究扭回头来，闭上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