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晚间,蒋澜难得没有去楼上书房工作,他松了衬衫领口的一个纽扣,额前发丝松软地垂在耳际,手中捧着一个陶瓷茶杯,坐在电视机前看着新闻。这是他的专座。蒋澜想。可是这么一回想,他却有些记不清上一回这么悠闲的看电视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门铃忽地响了。
蒋澜放下茶杯起身去开门,深蓝色的棉拖鞋软软的,有种陷落温柔的错觉。门开了,几个捧着衣服袋子的人走进来,最当前的那个手中的袋子堆了高高一叠,最上面还顶了一瓶鲜花。
鲜嫩的花卉,幼绿的枝叶上还挂着垂露,被人看似随意地插/在花瓶中,却分外相得益彰。
蒋澜立在门前。
“累死了,不请我们进去吗?”
蒋澜捏着门板的手指微微收紧,又忽地放掉。“叶阑珊。”
叶阑珊有些尴尬地把举着的衣物放到地上,瓶中叶片上的水珠不小心溅到她脸上,像是一滴泪。
“蒋澜。”
“你来做什么?”蒋澜问,叶阑珊觉得这句话有些残忍的味道,可是她抬头,却在他眼底看见和平日里一样深黑的瞳孔,深黑的光,和平日里的蒋澜并无分别。
“我来帮你把衣服送过来,之前你说需要理一下,没把衣服带回来,于是现在我帮你把这些衣服运回来。”叶阑珊笑了笑,像是一个精明体贴的秘书。
“我之前拜托秦羲了。”秦羲就是秦特助。
叶阑珊站在门口,秋日里晚间总喜欢起一些不浓不淡的雾。
“这是卡罗兰庄园新开出的花。”叶阑珊开口:“这些衣服很漂亮。”
蒋澜点点头。
“牟再思已经死了。”
蒋澜点点头。
叶阑珊心口泛起一阵细密的疼痛,她忽地素手一张环住蒋澜的腰。“蒋澜,你不要这样。我很担心你。”
叶阑珊的纤纤手指在他身后的西装上揪紧,声音却是一贯的平静,好像说的是不关自己的事情。
“我怎么了?”蒋澜低声问道,声音像裹了雾
是啊,他怎么了?在丧礼上矜持地压抑哭泣,有条不紊地为妻子下葬,随后稍作休养了一天便飞去了a国,手段凌厉举止风行,a国代表心悦诚服,他每天按时上班,偶尔加班,随后便回来家里,他仍旧寡言,眉目清淡。也会在会议上突然走神,然后在所有人同情的目光下回过神来,随后歉然地微笑。
他很正常。邹于容来过一次,看了眼蒋澜,便离开了。邹于容想:这还是她的儿子。
这个男人,好像一直都是这么内敛与严格。
叶阑珊矜持地松开手,蒋澜退开几步,道:“送进来吧。”
几个员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地将东西放在厅里,便悄步离开了。叶阑珊将鲜花放到茶几上,她看了眼茶几的一角:“这个花枯掉了,我扔掉吧。”
那个不知道是什么植物,早已枯萎得没有了本来样貌。黄绿色的枝叶以一种死掉的姿态摆出一个干巴巴“枯”字。蒋澜点点头:“好。”
叶阑珊蹲下/身,把枯枝从瓶中抽-出来,干巴巴以致于翻卷的叶片勾住了瓶口,但只是一下便因为干枯失水没有了多余的力量,从枝干上被扯落。叶阑珊伸手去捡,树叶被折成几片,还有一些碎屑滑落指间。
叶阑珊收拾好枯花,又给这个花瓶换了水,想了想,把自己带来的花插-进这个花瓶。蒋澜看着,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
这原本的花瓶是个青花瓷瓶,叶阑珊带来的花是鲜艳的庄园里的娇嫩品种,现在落在青花瓷瓶里,有种格格不入的窘迫感。
蒋澜倏地站起身,将花抽-出来,把青花瓷瓶朝垃圾桶掷去,结果没有扔进,瓶子在垃圾桶的边框上弹了一下被弹出来,落在地上,“砰”的一声摔成碎片。
叶阑珊有些惊疑不定:“蒋澜。”
“没什么。”蒋澜道。
美丽的花朵重新回到精致的水晶花瓶里,娇艳欲滴。
叶阑珊坐下,却发现这里有很多位置,一套的沙发,蒋澜坐在长沙发的一边,沙发上翻开放着一本书,深褐色的封皮,叶阑珊想了想,移动脚步坐到蒋澜对面的一个位置。
蒋澜的眉心几不可察地皱了皱。
“蒋澜。”叶阑珊唤了一声,随即不知道说什么,好像只是下意识想要开口那样。
蒋澜盯着她的位置,开口:“阑珊,我喜欢你吗?”
叶阑珊猛地抬起头来,她抬头看着对面的男人,五官清俊,眼底一团深幽。她笑:“当初不是你向我告的白吗?”
沉默。
半晌,蒋澜才道:“我当时只是觉得,你和我应该在一起。”
叶阑珊脸上震惊之色缓缓溶解。
“那现在呢?这么多人说你喜欢我,你觉得呢?”
她看见他眼底少年般的青涩与迷惘,蓦地上前,弯下腰,脸颊上那滴水珠落到他的眼角。
“阑珊。”
叶阑珊环住他的颈项,像是温柔的母亲。
“所以呢,要不要和我在一起试试看?”
蒋澜阖上黑眸,把所有星光都敛尽眼底。
“好。”
只是他仍旧直着背脊,手也搭在沙发垫子上,一只手轻抚着书脊。
叶阑珊松开他,她想要回身落座,蒋澜却一把拉住她。
“蒋澜?”叶阑珊眼底有些波澜,两腮微微泛红。
“不许坐。”
“什么?”
蒋澜站起来,将她拉过,来到远离沙发的地方:“你走吧。”
叶阑珊挑了挑眉,想问他是不是后悔了,却知道这不是明智的举动。她理了理妆容,拿过自己的手袋。
“好,那你早点休息吧。”
她转身离开,蒋澜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阑珊,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叶阑珊微微笑了笑,没有开口,就这么离开了。
你是叶阑珊,不是牟再思。叶阑珊这么告诉自己。她是高傲的美丽的自信的叶阑珊。只是出了门外,凉风拂过,这句话却被她琢磨出另一种味道来。
身前突然有灯光照到她身上。
叶阑珊定睛一看。
“陆公子。”
……
门外的一切蒋澜都不知道,他听着门重新落锁的声音,眸光垂到鲜艳的花上面。身体忽地动了起来,像是有自己的知觉,他猛地跨过那一排陶瓷残骸在垃圾桶里翻找,动作有些狂暴,随即动作顿了顿,他举动改为轻柔,修长的手指从垃圾桶里拣回那一根不知名的植物,枯叶松动了一下似乎就要落下,蒋澜连忙伸出另一只手捧住,又蹲下身去,把那些碎屑用指尖捻起。
一回身,看见碎成一地的瓷瓶。
蒋澜神经忽地一松。
他在做什么?这么问着自己,他却又自动自发地回到沙发前,将那个位置的沙发垫拆下。拆掉的动作又顿住。他要洗了它?当然要洗。可是洗了,这也就不是原来的那个了。
蒋澜五指缓缓收紧,掌心一阵刺痛。
……
“蒋澜同学!你的手,是要弹钢琴的手!”
……
“牟再思你又再说什么?声音这么小我怎么听得见?”
蒋澜捏着沙发垫的套子,说道。
声音是很小,小到根本不会有声音。因为根本不会有人回答。
蒋澜以手抵额,看着眼前这个位置。
叶阑珊本是想说坐个离蒋澜远一点的位置,于是没有坐在他旁边,但是叶阑珊怎么会想到,牟再思从来不会坐到他旁边,蒋澜从来霸占那一条长沙发,他自己坐一段,其余位置留给熏黄的旧时光。牟再思就坐在他对面,电视里放着的剧集她从来只听声音,她就这么不远不近地和他隔着一张小茶几坐着。
蒋澜在偶尔抬头的时候能猎到她看着他的目光。
“牟再思。”
于是牟再思会装作不经意地路过他的眼睛,听见他的声音后会再次把目光游移几遍然后定到他身上,像是在神游然后突然他的话一样施舍他一眼的骄傲表情。
可是那目光分明那么专注,像是头顶橘色的灯光,让他的脸颊都有些发热。
“你在看我。”
他冷声开口。
牟再思会被他如此笃定的语气噎到,然后会冲上来打他,然后她会被他绊倒,跌到他的怀里。于是他的爱好是,每天换些花样来骗她打他。
他觉得很有趣。
蒋澜一只手盖住自己的眼。
上一次坐在这个位置看电视,是什么时候?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有些东西,好像怎么都补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