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建康六年】
“娘娘和那魏大人说了些什么?”出了公主府,进了马车,女仆人忍不住问。
“问了些家常……。”贺沢妠娜拿小手帕扇着脸。
“长公主殿下似乎不大反感咱们和齐军亲近,真是出乎意料之外。”
贺沢妠娜冷笑一声:“她是觉得那齐国军官定是看不上纳吉罢了。”
女仆人压低了声音:“就老奴儿看来,那年轻人不似一个重功利的无情人。”
贺沢妠娜叹了一口气:“说不定,你我都看走眼了呢……”
等马车停稳了,贺沢妠娜扶着女仆人的手正准备下车,才挑起帘子便看见二子匆匆从外面回来。
“良奈勒!”贺沢妠娜唤了一声。
良奈勒比他的两个兄弟生得白净,自小是个少言的孩子,在家里也不大和人说话。后来去了宫廷的教馆当上了先生就更少话了,家中的老爷子最不喜欢的便是他,嫌他看着晦气。说起来,像妜释封岈家这样的豪门,要是肯多动点心思,怎会容得自家孩子去做个小小的‘先生’呢?
因为走的匆匆,良奈勒苍白的脸上显出一丝潮红,听到有人叫,站住脚,回过了头。
看良奈勒谦卑的垂着眼,贺沢妠娜心中难忍不快:“走得如此匆忙,是要往哪里去?”
“明日是季考的日子,孩儿免不得要忙一些,于是走的快了。”奈良勒依旧恭顺的样子。
“……”贺沢妠娜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晚上到我这里来一趟,有些事情要和你商量。”
言毕,握了女仆人的手,进了府。
良奈勒恭敬地避过身子,等贺沢妠娜进府许久才直起身子进了门。进自己的院子前,良奈勒往隔壁望了一眼——那人似乎还只是半条命的样子。本想要进去瞧瞧,略略一想,笑了一声,拍拍头径直进了自己的门。
贺沢妠娜进了主院,命奴儿们上来伺候着净了手,又用了些茶。问过了祥格纳吉的情况,听说她依旧每日糊里糊涂的混样,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把心中的怒火强压了下来,只是命纳吉贴身的老嬷嬷这几日加紧教她些针线女红,好让这个野丫头静静心,哪怕消停半日也好。
等四周人都退下了,贺沢妠娜的贴身女奴问到:“三主子的事情,到底不说给小主子听么?”
贺沢妠娜冷冷的撇了她一眼:“要是她知道了,起了什么心思如何是好?”
女侍者淡淡的说:“娘娘还真是看得起那个魏大人,官不过五品,也没听说是哪个高官之后,至于么?”
“看不起?除了他,现在还有哪个人能在长公主和王允义两个人面前都说得起话。哼,更何况这两个人竟都十足的给他面子。你只当他根基浅薄,却没发现他如今周旋的如此巧妙!如果不是有玲珑心思,哪能如此游刃有余?”
女侍者细细想了一番:“仰仗他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扳指已经要回来了,日后即便他回了齐国,纳吉的婚事也耽搁不了。如果他真的动了心,难道我们偌大的一个家族撑不起这场婚事么?顶多是赔上了他半生的志向罢了。”
女侍者一时无言以对,只想着动心如何容易?要动心,那人怎么就不多看那如花似玉的长公主一眼呢?小主子不是不好,只是比不过长公主的好……女人,除了姿色,那手腕是断然不能缺的。小主子孩子般的性格,如何让这个满腹官场念欲的人动心开窍呢?
一主一仆各想各的失了交谈。
“老爷回来了。”门外的小奴儿唤了一声,管家的打开了大门,陪着兀日诺一同进了主屋。
兀日诺退了外衣,接过小奴儿奉上来茶,漱了口,转向贺沢妠娜:“虽说你今天气色好了些,这前院到底有人伺候着,你少费些心,多歇着才是。”
贺沢妠娜接过兀日诺手上的茶放了:“老爷就莫要担心我了,我又能有多累?不过是些琐碎的小事罢了。”
兀日诺携了贺沢妠娜手一同坐了:“纳吉还好么?”
“她有什么不好的?依旧是懵里懵懂的模样!前日还和我问起老爷你,问你还生她气没有呢?又吵着要吃新上白油梨,说去年吃了好,等了许久才等到这季,一定要吃第一个呢。”
兀日诺失笑:“这个傻丫头,都十五整了,还是这般不醒事!那梨子上来了赶紧拿些给她,解解她的馋虫!今年收的南方的药材都到了么?”
“都到了,也是前几日才到的,虽说那山沟里头是不打仗的,但这么几个月的城禁还是把那些人吓着了,好几个掌柜的好说歹说才让那群没市面的把货送上来。”
“兀穆吉是没大碍了,但还是要警醒些,长公主殿下的本事那是顶好的,我们受了她的指点,莫要辜负了才是,让管家上些心,要什么稀罕的药先就问城外要,一切都备齐了,用时才不慌乱。明日着个人去和山里领头的人说,莫要怕那些什么王家军的,咱们漠南不是还在么?哼!区区十几万人就想耀武扬威?他们若敢轻举妄动,别说有那么些亲兵,就是这城里的几十万老百姓挤也能把他们挤出去。”兀日诺愤愤。
贺沢妠娜点头应了:“老爷今日不出门了就去把衣裳换了吧。”说罢,回首做了个眼色,管家一瞧,赶紧领了众人默不作声的退了。
“老爷还记得书馆里头的那位冯先生么?”贺沢妠娜挑起了内室的帘子。
“哪位冯先生?”
“哎,老爷不记得了么?要不是那位冯先生,良奈勒就如军籍了。”
“哦,那位齐国人么?娘娘怎么突然说起了他?”
“良奈勒的姆妈和他不是有好交情么?我寻思着兀穆吉身上好些了也不方便在这京城里闲待着,不如去求求那位冯先生。”
兀日诺笑了:“你倒是有趣了,难不成你觉得你那儿子是个进书馆的料?”
贺沢妠娜也忍不住笑了:“老爷有所不知,那位冯大人遇上那位王允义又算是找着知音了。前不久得了国王陛下的令,升迁至合哝阁了。”
合哝阁可不是个闲差,不少王族家的生意都要经他们批示,其间的油水厚的厉害,除了收益丰厚更是一条结识王族的捷径,不少正得势的小贵族都把自家的子弟往里塞。那位冯先生,说是位先生,其实不过是大齐前朝的一个官家小太监,因战事被奴了来,经历了改朝换代,由一个七八岁的稚童成了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头。因为是个太监结不得家事,先王懒得处理这些奴来的太监们,随意的各处安插了,任他们老掉也就干净了。谁知这个冯先生自幼认得几个字,最后被书馆的大人们要了去。这个人虽说是个不良的出身,但为人处事却是上得台面的,混到四五十,便脱了奴籍,做了个管事的。如今他人也老了,只有少少的人知道他的本名,于是大家就干脆称他‘冯先生’了。
兀日诺轻蔑的哼了一声:“那家也就喜欢结识这些不三不四的人。”
贺沢妠娜拍了一下兀日诺的手背:“老爷!他姆妈这辈子也是老实的,若不是为了亲身的孩子也不会去找那些人。可叹也是造化弄人,山不转水转,那冯先生转了几圈又转到咱们门下来了。”
“兀穆吉要留在和哝阁也不是坏事,这孩子也该磨磨脾气了!合哝阁的事哪用得着什么冯先生?你说了,我自然知道去找谁。”
“进去是一回事,进去了又是一回事。兀穆吉这孩子心性硬,须个时时跟着的人照应着才好。”
兀日诺略想了想:“你说的也在理,我明日和奈良勒说,如今他姆妈不在了,自然是他去交涉着。纵不成你我去?那叫什么话?”
贺沢妠娜面露一丝不安:“奈良勒这孩子也大了……”
看贺沢妠娜的模样,兀日诺笑着搂了搂她的肩:“虽说这孩子心劲儿小些,但这也是他嫡生弟弟的事,他不会不上心的。”
贺沢妠娜勉强一笑:“老爷这么说定是没有错了。”
良奈勒回府也确是要预备一些衣物,漠南的考试也是仿大齐的制度,不单那考生不得离场,就是这些阅卷的也不得随意回处所。良奈勒在自己的小别院里草草用过了晚膳,又归拢了要带的什物,准备早些离开。才要出门,大管家进来施了个礼,说是老爷请过去问话。看着大管家不咸不淡的脸,良奈勒笑着应了。寻思着那位贵妇人果然是不得了,遇上一面都能给自己招霉头。随手把包袱交给下人,着他们送去书馆,自己弹了弹衣袖便往主屋去了。
良奈勒的院子挺偏,大约走了一刻才到。刚到却听说主屋开饭了,只好一个人在偏厅喝茶候着。良奈勒一边喝茶一边瞅着来往的人物——大哥依旧是冲自己礼节的一笑,三弟和妹妹都没来,看来一个挨着罚,另一个还没法子下得床。那位娘娘路过偏厅的时候依旧是冷冷的模样,就仿佛偏房里这个和她共处了二十年的人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咦……难道不是有事要求我么?良奈勒移开了目光,认真喝茶。
约过了小半个时辰,里面撤了饭菜,大哥出来时又是礼貌的一笑,走近了又淡淡的寒暄了一阵,无非是冷了暖了之类。大管家招呼毕了下人,这才走了过来:“大主子,老爷唤二主子去训话。”
大哥略点了点头,侧身走了。良奈勒埋了头,老老实实的跟着大管家进了里屋。
兀日诺也无更多的话,只是把家里的事说了说,最后点出了冯先生:“你去和他打个招呼,日后自然有赏他的。你也多盯着你三弟,要是有什么出格的事情,赶紧回来给娘娘说。他要骂你你不用怕,有我做主。”
良奈勒拱手应了。
兀日诺看他唯唯诺诺的样子,心中一丝不快:“这会儿还没吃饭吧?赶紧召唤下人用膳吧。”
良奈勒鞠了一拱退了出来,大管家把他送出了主院便止了步子:“二主子请慢走。”
良奈勒道一声好,好字还没落地,大门便砰的一声关上了。那繁华的屋檐曾是自己最向往的地方,时常忍不住想要爬上树去观望。姆妈每月的初一和十五的夜里是能够进去的,看不着便缠着姆妈问那里面是如何如何的美好。
“那里面有世上最美的院子和房子啊!里面生活着最幸福的人!如果阿良每日都这样的听话,神佛便会领着我们阿良进去住呐。”
那个女人是这么说的,可惜等到自己亲自进去了才知道,那个连母亲这个称号都不配拥有的女人是如何在这最美的院落里渡过了怎样卑微的一生。
“帮我进屋把大髦拿出来。”良奈勒冲迎面而来的女奴指了指自己的屋子。
“主子今夜就走?”女奴拿了大髦出来,捧在手里。
“嗯,不留了。”良奈勒披了大髦,转身出了院门。
天渐渐暗了下来,齐军的巡防装了个样子沿着街边走动着,看着可疑的随意的问问。良奈勒走过一个老兵的身边冲他笑了笑,那人拿着一袋旱烟正要装,看着这陌生人冲自己笑,起了一阵无名的业火。看那老兵离了自己的队伍,带着一身火星子迎了上来,良奈勒探手进了内袋摸出了一粒金沙捏在指尖。
不等那位老兵发话,良奈勒含笑把那金沙略略亮了亮:“兵爷行个方便。”
老兵怒火顿消,接了那金沙夹在指缝间磋磨着。
良奈勒顿了顿,探身低声问:“军爷可知道这巡防何时收?我今夜要去喝酒,可能有些不便。”
老兵懒懒的说:“收什么?看这架势定是要整夜。”
良奈勒又捏了一粒金沙塞进那老兵的手里,老兵颠了颠:“这位少公子是要走哪条路?”
“城西,公主府。”
“午时可能没人。”
“谢军爷行了方便。”良奈勒躬身一揖,侧身往巷子里去了。
老兵捏了两枚金沙,心里喜滋滋的。转念一想却有些后怕——那人的汉话说得可不是一般的溜!天又暗,只看见了一头的小辫子,也没细瞧那眉目,别是自家队伍里头的监军才好!抹了额头的冷汗,又捏了一把金子,觉得没这么玄乎,只是偷偷把那金子揣仔细了,转身回了队伍里头去。
索尔哈罕用了膳,净了身,把那些白天没看完的文书一一看了,批了,偷了个闲暇便把魏池那诗拿来看。看了一会儿又想了想,就着那纸把自己的诗续在了后头。又一对比觉得还是输了。叹了口气,想要重写一个却听到门外的女官轻轻摇铃的声音。
索尔哈罕放了手上的纸笔,站起身来:“无妨,进来吧。”
看那人进来跪了,索尔哈罕走上前来:“也没什么旁的人,多礼也就不必了。你家的那个楞少爷可好?吃了我的药没坏了脑子吧。”
“难说,只希望坏完了多少能剩下些。”那人笑盈盈的从地上起来:“也不枉我那日险些把鞋给跑丢了。”
“王允义的手段真不是虚吹的,你要仔细些,莫要让他看出了什么端倪。”
“殿下多虑了,他要能心细到疑心一个书院里头的小小先生,那真成神人了。”良奈勒不紧不慢的说。
“那一日出了那魏策鉴的事情,他便上心了不少,这城里头的暗哨又多了一堆。想你今日,这般晚了还过来,出了岔子可难圆谎。”
“今日也是有事才来的。”良奈勒掏出了一本小册:“这里头是和王允义交好了的祭司的名单,这里头有一大半都是察罕家拉的线。还有……兀日诺今日找上我,竟说要我那三弟弟进合哝院……我琢磨不透,含糊应了。我想着迟早要来,不如今日来罢。”
索尔哈罕接了小册子,一边看着,一边忍不住咬了下唇:“这家人倒是挺卖力的,不知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沽源麻鈨家破城灭,这么大个孽障被栽在那个小人物身上,不知王允义的话那家人信了几分。”
“我看是一分没信,曲意迎合不过是彻底对陛下失望后的倒戈罢了。”
索尔哈罕一笑:“是,还有你们家的功劳!”
良奈勒饮了一口茶:“是我家娘娘的功劳。”
索尔哈罕忍不住笑出了声:“你给我老实些,莫要坏得太过了。”
“谨遵殿下的教诲。”良奈勒放了茶杯,忍笑拱了拱身子。
等索尔哈罕细细的琢磨了那册子后,良奈勒起身要告辞。
“等等,”索尔哈罕摆了摆手:“你家那老爷竟是来拜托你帮你那三弟弟进合哝院?”
“怎会?”良奈勒住了脚,往回踱了几步:“这不过是他一句话的功夫,他怎会来求我。不过是让我拜托冯叔叔照应一下罢了。”
“定是贺沢妠娜的主意,”索尔哈罕叹了一口气:“今天下午她来我这里的时候,给我的女官塞了二十两的金票。”
“哦?这倒是我们家的作风,出手还真是阔绰啊。她此番来不会就是来塞票子的吧?”
“当然不是,”索尔哈罕脸色冷淡了几分:“她来求婚事的,看那架势,定是要把祥格纳吉嫁个齐人才罢休。”
“她也选上了那个魏池大人?”
“你怎么用了个也字?”索尔哈罕偏头一笑。
“因为殿下也选上了那位魏大人啊。”
索尔哈罕耳根一红。
“那位小青年真的靠准么?殿下,请三思!我觉得那人火候不到,王允义赏识他也不过当他是个可栽培的苗子,说到底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要则好,抛了也易。比不得他那些举足轻重的嫡系将领。”
索尔哈罕知道自己想偏了,便端了茶来掩饰:“你觉得那些嫡系咱们亲近得了么?”
“这里倒是有一个人选。”
索尔哈罕深深的望了良奈勒一眼,只觉得这青年眼中净是些难以掩饰的暴虐之气。恍惚想起与他的初遇,那张清高而自负的脸似乎已经消失在记忆里了。经历了这些年的风云变幻,为了崛起而选择了隐忍,原本以为他是成熟了,忘仇了,海阔天空了,却没想到那苦与痛只是埋得更深罢了。“你能不能改改你那动则破釜沉舟的架势?”自己曾经这样问。“殿下希望,我便尽力,只是这难得很,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那人黯淡了眼神:“殿下懂我的一切,但非身受者不能感同……我,尽力吧。”
“这事情我自有想法。”索尔哈罕垂了眼帘,摆摆手。
良奈勒也不多说:“殿下自有思量便好,我那可爱的三弟弟要如何是好?”
“让他去打闹书院吧。”索尔哈罕揉了揉眉脚:“顶多再扔给王允义几次……你说是么?倒是你那大哥,你要多上些心思。”
良奈勒点头,借着灯火看到了案上的诗稿:“殿下最近在看什么书?”
索尔哈罕看他拿了那诗稿看,有些尴尬:“随手写的,最近哪有空看什么书。”
“上面这首是哪位文人骚客写的?不似漠南人的风格。”良奈勒细细读着。
索尔哈罕想了想:“一位故人的旧诗,我和了一首,比不过。我觉得这就诗是很好的。”
良奈勒将那诗稿递在索尔哈罕手上:“那旧诗,确是好的,宫律又准,意境也佳,就是那字也是极讨好的。不过细看之下觉得公主殿下的反而略高一筹。”
“何解?”索尔哈罕有些意外。
良奈勒指了一句:“那旧诗无情啊。”
索尔哈罕一时失神,良奈勒系了帽带,转身:“殿下最近准备怎么对付这帮人?”
索尔哈罕缓和了脸色:“当然是四处走动,八方敲打。”
良奈勒想回头,却忍住了,只是认真的说:“殿下记着,我为殿下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