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昭阳宫里的苏皇后也做了个梦。
她自梦中惊醒，想起了几十年前的旧事。
那时她还没有嫁给昭和帝做皇子妃，更不是什么皇后。她只是金陵府同知苏靖之女，苏家小姐而已，她的母亲是苏靖续弦之妻。
家中祖上也有过爵位，但传到苏靖这一代便被收回了。
她有个同父异母的长兄，自小一表人才、天资聪颖，母亲却从不允许她与那个哥哥亲近。
母亲总是冷冷地警告她：你只有一个兄长。
那时的她多希望自己的同母兄长是那个知礼谦和、明昭慧达的大哥，而不是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二哥。
后来年岁渐长，她便明白大哥为何常年身子不好。但母亲从来不在乎外头的传闻，依旧我行我素。
她曾想过也许有一日，自己真的就只剩下一个兄长。
然而因着苏靖的关系，苏家长公子虽一直身子不好，却也泡在药罐子里活到了成人。
苏靖为他定了门亲，是江南大户容家的女儿。
她从未见过长得像容小姐这样有摄魂夺魄之美的人。
母亲却冷冷道：这种祸水容颜是乱家短命之相。
再后来，十二皇子成年后封地金陵。
金陵城待嫁的女孩均骚动起来——十二皇子还没有定下皇妃。
她也想做皇子妃。
于是她请了容小姐来家中做客，设计容小姐与前来赏花的十二皇子偶遇，又让丫鬟前去制造误会。
没过多久，十二皇子便派人上门想要求娶她为妃。
母亲喜得发狂，父亲也很激动，阖府上下都喜气洋洋的，唯独她心中害怕。
但她想着世上夫妻都是日久生情，只要自己小意温存、情深相待，总有一日能软化夫君的心。
新婚之夜，喜盖掀开的那一刹那，她清晰地看到丈夫眼中的震惊与错愕，随即而来的事毫不掩饰的失望与嫌弃，和独留她一人在新房的羞辱。
三日归宁，她又看见丈夫在见到大嫂后眼中藏不住的狂热与愤怒，以及望向自己时深深的讥讽。
新婚不出三月，王府里便连着抬了两位侧妃，一个姓陈，一个姓万，而后更是源源不断的抬进夫人、侍夫人。
府里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她这位王妃却直到五年后才得了个女儿。
自女儿出生后，丈夫便再没有踏入她的房门半步。她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会是个有名无实的王妃直到老死。
然而忽有一日，京中传噩耗。
丈夫从封地金陵的王爷忽然变成一国之君，而她也从王妃变成母仪天下的皇后。
成为昭和帝的丈夫依旧从不踏入昭阳宫，却立时封了苏靖承恩侯，封了苏家长子为承恩侯世子。
承恩侯夫人与承恩侯世子夫人入宫谢恩时，昭和帝第一次出现在了昭阳宫。
是晚昭和帝留宿昭阳宫，临走前同她说了一句话：
你长兄这些年，身子可还好？
……
苏皇后缓缓站住脚，立在博春园中。
月光静静洒在眼前的二层小楼上，楼中窗格隐约有微光透出。
女官抬了抬手中气死风灯，轻声道：
“娘娘，这个时辰了……”
苏皇后目光沉沉看着那座小楼，忽然拢了拢斗篷，朝荣福宫北院的栏栅门走去。
守门的哑巴内侍见了她忙将门打开，无声地跪下行礼。
苏皇后径直走上小楼，只见层层珠帘后有个身影映着烛光，正背对她打着棋谱。
一头墨发如缎瀑下，瞧不见一根银丝。
……为何上天对她总是要偏爱一些？
苏皇后细长的眼眸中闪过看不清的神色。
帘后之人也已听见了动静。但她却依旧从容打着棋谱，没有丝毫起身迎驾之意，连头也不曾回一下。
女官不由面显怒容想要上前呵斥。
然而她看了眼苏皇后一眼，却又忍了下来退到身后。
只见苏皇后静静站在帘外，足站了一炷香之久后才有动静。
她盯着帘后之人，一字一字道：
“容箬，你为何还不死。”
*
程曦坐着马车直奔临丘容潜的庄子。
容潜在衙门当值，守着庄子的护卫是撒木，就是那个在荒漠上违背容潜之令想要留下程曦兄妹的护卫。
他如今成了容潜的死士。
撒木见了程曦便立时将她迎进去，并让人快马入城去京畿卫城东衙门告知容潜。
程曦怔怔坐在南院厅堂中，心中越来越害怕。
如果……如果容潜不知道，她该怎么办？
程曦想起在相国寺的山顶上，容潜望着京城道出他少时之恨，想起他看着自己郑重许诺，想起他说天下之大悲大苦。
还有他说已答应祖父，除了对苏家的父母之仇外，不涉其余。
容潜能做到这一切，只因他心中所恨之人不是昭和帝，他与大越江山无仇。
程曦的手开始发颤——容潜是不知道的。
他若知道真相，最恨的便不会是苏家。
祖父说，只要容潜在大势难逆前不涉谋乱，不将程家与她拖入难料危厄的旋涡中，她与容潜的婚事便无妨。
但若容潜知道了真相……程曦痛苦地闭上眼。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她若此时瞒他，日后要如何自处，又要如何面对他！
程曦睁开眼，看向堂前那尊与人齐高的仙山鹤松玛瑙雕。
这是容潜最终定下打算要送给程原恩的贺礼，他寻了许久才找到这样大的整块玛瑙雕。
容潜在信中描述后，她便回信与他开玩笑道：不如折成银子送来。
程曦缓缓走过去，伸手轻抚光洁石面。
“此物可比银子要好？”
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笑语。
程曦倏然回身，只见容潜头戴乌纱身穿绯袍，大步走入堂中。
他看着她眼中带笑意，说话间有极微的喘息，应是听说程曦来了便立即从京中急赶而来的。
程曦的心就如被锥子重重凿了一般钝痛难当。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容潜穿官服的样子，这般英姿朗朗，这般好看。
他原本……已然打算剔去心中毒过安稳的日子，想要好好做官，为百姓谋福。
她面色发白看着容潜，张了张嘴，哑声道：
“晏行……”
容潜不由神色一变。
他几步走到程曦面前，低头看着她肃然道：
“发生了何事？”
程曦望着他，目光中有挣扎、犹豫、痛苦与害怕，最终在眷恋中化成坚定。
“……我那日入宫，见到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