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洁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在棋盘上看到一个厚势被利用到这种程度。
姜澜的棋路并不像柯洁见过的任何一个，他对于一切定式都视而不见，对实地与厚势的看法与主流的职业棋手大相径庭。
但就是这与众不同的下法，让柯洁越来越感觉束手束脚。
布局阶段的下法本来就很少有定式可以参考，虽然黑白双方在一个角上都已经分出了胜负，但棋盘的其他地方都还是一片空白，姜澜就在这空白中给柯洁制造了不少麻烦。
那种感觉，近似于在战场上面对一个侦查又好，跑得又快的对手，就算知道他在做什么，却永远都慢了一步。
而且姜澜无论落子在哪里，都能与之前的落子联络在一起相互呼应，让白棋像是落进了渔网。
这并不是AI的下法，虽然确实非常相似，但之前李世石对AI的棋谱中，alphago的风格并不完全是这样。
而且，姜澜的棋力完全不像是一个已经好几年没有参加过比赛的职业选手。
他的应对与计算，对于局势的判断和转换，都是柯洁见过的人里面最强的。
这感觉令人窒息。
但这种沉重的压力也让柯洁兴奋起来。
职业棋手都是喜欢挑战的，柯洁也一样。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像姜澜这样有压迫感的对手了。
就算是曾经在世界大赛的赛场上奋力相争，输给对手，柯洁都没有感受过如此的压迫感。
但那只会让柯洁更充满斗志。
姜澜将一枚棋子放在棋盘上，等待着柯洁的应对。
这是他等待了太久的一局棋。
从出过去了美国留学开始，姜澜就离开了职业棋手的世界，他喜欢下棋，但是却已经太久没有与职业棋手下棋了。
与AI下棋是一件十分煎熬的事情，尤其是习惯了职业棋手之间那如冰霜深渊一般的斗志，永远不会放弃的坚定意志，再面对一个永远不会犯错，永远不会有情绪表露的对手。
姜澜知道他在做正确的事情，这是一件对于人类而言，对于中国而言，都非常重要的事情。
这也是赢得游戏的关键。
但越是明白这一点，就越是想要真的下一局棋。
姜澜等待了太久，他每天都在和alphago下棋，他的棋力已经超越了时代。
他想要赢一局，证明自己并没有选错。
但那是没必要的节外生枝，是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职业选手不会在世界大赛的赛场之外全力以赴，除了决赛场上坐在他们对面，任何人都没办法看到一个职业选手的极限，现在的职业棋手尤其如此。
柯洁和其他的职业棋手并没有什么不同。
姜澜犹豫了很久，最终没有放弃。
在游戏结束之前，他想和职业棋手下一局棋，最后一局。
而这一局，他一定要竭尽全力。
柯洁与姜澜在棋盘上纠缠，他努力分割棋盘，姜澜的风格很特殊，没有人会在跟他下的时候觉得他的棋是AI的风格，柯洁也一样。
他很久之前研究过姜澜的棋谱，那时候是为了学习布局，现在想起来，柯洁还是觉得姜澜的棋风并没有太多变化。
所以柯洁用的并不是针对AI的战术。
他努力分割棋盘，准备以复杂的局面，相对小区域的战斗，将正面战斗力不够强硬的姜澜困死。
而姜澜并没有阻止他。
棋盘是有限的，随着棋局的进行，本来就会被分割开来，这是阳谋，姜澜没办法也没必要阻止。
在与AI对局了无数次之后，姜澜已经不再觉得对杀是自己的弱点了。
他选择与柯洁正面对抗。
局面渐渐开始复杂，黑白双方纠缠不清，从四角蔓延到中腹，打入与分割，夹攻与联通，每一块棋都无比零碎，看上去根本没有一块成块的实地。
但是姜澜能够看清局势，虽然局势已经复杂到看清也无处下手。
黑白犬牙交错，相互分割，除了四角之外，四边，中腹，至少各自有四块棋，又包括了在对杀中形成，相互交错，没有彻底做活，又没能围成实地的孤棋，各自又有三四块，这些棋相互纠缠，将局面分割成一个无比混乱的战场。
姜澜和柯洁的落子速度都慢了下来。
他们之前并没有约定限时多久，但是姜澜知道，习惯了职业对局的柯洁必定会下得比较快一点，但是他不介意放慢速度，让柯洁多一点思考的时间。
争棋无名局，姜澜并不想让自己的最后一局棋因为时间而留有缺憾，于是他越来越频繁的长考。
柯洁并没有说什么，身边没有计时器，虽然他察觉到了，却并不在意，毕竟每一次姜澜长考的时候，他也一样在拼尽全力计算局面。
这一局棋的复杂根本不在任何一块棋的死活，而是对杀中的相互纠缠与存活，双方几乎都没能围成实地，但却也没有屠龙的希望。
姜澜的每一步，都像是完全无关全局的小棋做活，完全对大局没有任何影响。
柯洁对于这一点十分满意，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姜澜的计算力完全超出了柯洁的预计，就算是小范围的对杀，也不落下风，但柯洁知道，这终究是将棋盘分割，让姜澜没办法展露恐怖的大局观才有的局面，否则的话，按照这样的实力对比，柯洁早就无力扭转颓势了。
现在的局面就算是面对AI，柯洁也一样有自信下下去，alphago与李世石的棋，颠覆传统认知的主要在布局，中盘对杀确实让AI计算力的优势显露无疑，但复盘回看，其实应对的棋路并不是人类不能理解的。
现在的柯洁就相信自己能够触及人类的巅峰，只要他不犯错，那姜澜就不会有机会。
复杂的局面在复杂中一路向前，然后终于再无棋可下，进入了中盘的后段，开始官子。
柯洁终于看清了局势，在他眼中，姜澜已经没有棋可下了。
然后姜澜开始了打劫。
柯洁愣住了。
那感觉就像是冰雪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