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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一章 沿岸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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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王一行不过六人,除却在来时路上已经颠簸得五脏六腑换了位置的方侍郎,付杭拎着金吾卫的副将,肃王带着白宁并一位飞雁署东宫亲卫,个儿顶个儿的都是风里来雨里去钢筋铁打的身子骨,行伍里的良驹战马踏雨钻雾,方何这回连马车都没捞着,只能把自己捆在马背上,硬撑着面子上的毫不示弱跟着飞驰赶路,满心满目惦念着苍生疾苦。

然而这急行军的能耐于文弱书生而言着实为难。临至下游县城,策马扬鞭的本事方侍郎刚学了九成,可勒紧马缰收势减速却始终不得其法,一行五人已经缓下步子准备翻身下马,独独方何抱着马脖子嚎得嗓子嘶哑停不下来,“哒哒哒”几步,马蹄溅起几汪水花,一人一马一溜烟儿地奔着半掩的城门就撞了过去。

未到闭合城门敲响暮鼓的时辰,县城城门半遮不掩的恹无生气,眼瞧着方侍郎就要抱着马脖子直接撞成一摊血泥,付杭惊讶高呼了一声道,“小心”,肃王眯着眼瞧了瞧,伸手捞来白宁身上的劲弩,瞄着城门沿儿满弦发了出去——肃王府的弩箭是镇虎军里带回来的玩意儿,学着拓达的兵械改良过,铁箭箭发的力道较寻常弩箭强重数倍有余,箭簇几乎没入铁皮城门钉,击得虚掩的城门骤然撇开,将将擦着马身刮过去。

肃王偏头看了一眼,小白宁当即会意提马,离弦一般冲出去,并在方侍郎身侧,翻腕割断方侍郎捆着自己的麻绳,卯足了力气把人从悍马背上揪下去,继而踏马一跃,落在这匹跑疯了的马背上,摔扯了好一阵子才勉勉强强地停下来,折腾了一身冷热交加的汗,翻身下来直捯气儿。

深吸了几口气觉得这马身上的味儿不太对劲儿,白宁犹豫了一下,掰开马嘴仔细琢磨了一会儿,忽然瞪圆了眼睛,骂道,“谁他娘的给它喂疯马草了?!”

提溜着缰绳慢慢悠悠晃到白宁跟前的肃王眉头一蹙,顺手捞起连惊带怕腿发软的方何扔给付杭,抱着马脸挨个儿检查了一遍,确认无碍方才神色凝重地转向飞雁署亲卫吴襄,“那匹马是飞雁署带来的,都给它吃甚么了?”

“没吃甚么啊,这几匹马喂的草都是一样的。”吴襄稀里糊涂的挠了挠脑袋,好一阵子才猛地抬头道,“……它嘴不老实,八成儿是拱了马厩边儿甚么野草就嚼了吃了。”

付杭闻言一愣,犹豫了半晌正要开口,肃王却先一摆手,目光飞速地在他的方向点了一点,轻微地摇了摇头。

方何抱着翻江倒海的肚子搭了肃王一眼,肃王没分神解释,只拍拍白宁的肩膀略一颔首,示意小将士接替付统领捞起方何半挂在自己的肩膀上。白宁得令扛人,瞄着方何的欲言又止,声音压得极低,近乎气声道,“……泗水边儿可不长疯马草。”

方何脸色登时一变,眸光闪烁地觑向眉头紧锁的付统领,又望了望神色如常拴马踱步的肃王,话到嘴边辗转了几遭落回腹中,低低叹了一句道,“有劳白侍卫了。”

许是这么个称谓有几分新奇,白宁话多易熟,扛着人一路摸到了民宅牌楼的边儿,两人已经算得上交谈甚欢。

然而诸般闲谈,却在觑得院落街巷的瞬时,悉数哽在了喉间。

县城城门一过,竟是遍地的凄凉。

一句泄洪保堤的风声夹裹在疾风骤雨之间,浸透了屋瓦断裂了房檐,遍地疮痍之上,老弱妇孺或躲在漏雨的檐下无望地顾盼天边,或行色匆匆,背抱着幼子离城求生。

软甲披身的行装打扮在连天的昏暗里格格不入,就连投来的目光都染着憎恶和忿寒。

宽街上行至半途,方何已然被灌入耳中的私语怨骂震得头皮发麻——方何显然一无所知,他随肃王连夜冒雨查勘堤坝,为免决堤的一发不可收拾方才做出的决定,竟成了百姓口中害得他们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苛政祸端。

白宁瞥了一眼脸色青白的方侍郎,忍不住苦口婆心地瞎劝。

“泗水沿岸的百姓,要么是家种粮田,要么连着运河以货运为生,离了这片土地就没了生计……但凡堤坝一日未决,官府下令让他们抛家舍业,就是恶毒,就是无能。可倘若堤坝出了事,没通知到,也是咱们毫无作为……说辞都差不多,只不过提前疏散肯定能少死人。”白宁尚未入到镇虎军的行伍里,但府上年长的侍卫家将跟着肃王风里来雨里去,道听途说也听来不少。北境贫瘠干旱严寒的祸患几乎连年不断,起初百姓怨声载道的说辞不绝于耳,说来绕去猜也猜得到,“这在城里还好些,一会儿挨着河边儿的村子,扔石头砸你都是好的。”

小白宁说话偶尔夸大其词,被肃王丢还弓弩的时候顺嘴敲打了几句,嘴唇抿得溜严,安安分分的一路搀着方侍郎走到临近河畔的村落。孰料,丢石子的没瞧见,却凑巧撞上了村口祠堂人群蜂拥,县府官员差使着衙役捕快同那丧服未换的几户人家拔刀对峙的稀罕洋景儿。

肃王和付杭一前一后眺了一眼,没眺出甚么名堂,白宁便摩拳擦掌地往祠堂大门的人堆儿里扎,一身软甲引得外侧的人群纷纷侧目,隔了快半柱香的功夫才打听明白,退回到肃王跟前,无奈叹道,“……里面是这几日因着寒症或是久病亡故的村民,府衙把尸首聚在这儿,是打算火烧处理。”

肃王略一凝眉,“火烧是为防治疫病,这闹的甚么?”

“嗨……村民不听劝呗,有两户没过头七,还有两户是刚埋了又刨出来的。”白宁侧身一让,纠结道,“那尸堆上趴着个死了娘亲的孩子,外面还有人闹,根本没法点火……”

泗水河岸宽阔,高山不多,村中坟冢多半只掩在低矮的山林当中,河水漫溢泥石松动,埋得低矮的棺椁便会翻滚出来,顺着湍急的河水流走。然而骸骨虽无碍,染病而死的尸首却易生病故,若是带着病的尸体落入水中,只怕会顺着四通八达的河道,随着春去夏来天气渐暖,泛滥起无法预知的瘟疫灾祸。

泗水沿岸水运往来颇多,村落县城虽不排外,可自打临近县城便颇为出挑的几身甲胄官服却难免招来注目——小白宁话未说完,祠堂里外僵持不下的对峙目光已然尽数调转,齐整整地戳在肃王一行人身上,一瞬静默地等待着这几位不速之客自报家门。

祠堂之中为首的县城小官儿不认得威名赫赫的肃王金吾卫都长了个甚么俏模样,对着这几位被雨水泥水糊了半张脸的将士军官脑子里直犯糊涂,末了只能先从人堆儿里挤出来,干巴巴地打量着身着三品官服的小文官,拱了拱手问道,“敢问这位大人……”

方何稍微耷眼瞅了一眼躬身颔首戳在他跟前儿的这位水桶,一边儿在心里念叨着这官儿当得实在有眼不识泰山,一边儿退了两步想侧身把肃王殿下让到身前主持大局——

谁知肃王几乎不做犹豫地一把掐在了方侍郎的肩膀上,舔了舔后槽牙,就势一推,全然一幅军职低卑的架势,直接把方何推了出去。

于是乎,祠堂院中的县官儿理所应当地认定,立于众人之前这位三品大臣大抵是官职最高,忙迭声求讨着这位神兵天降似的方侍郎加以襄助,方何纯粹是被赶鸭子上架,也没工夫琢磨这位用兵诡谲一肚子不安生的肃王殿下是何用意,硬着头皮随县官儿上了前,觑见院中堆叠得横七竖八的尸首,遍体寒凉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付杭斜睨着肃王没吭声,挥挥手让金吾卫副将和飞雁署吴襄跟着方何撑场子,转而蹭了蹭下巴颏,听祠堂院内嚷嚷起来方才偏头问道,“这村子往南可就是被截了粮草的官道,两百多户人家,男丁大多堵在官道上,村子里剩下的老弱妇孺多,讲理根本行不通,动粗又没戏,您让方何去趟这浑水……不地道啊……”付杭冷着脸阴阳怪气儿地扯闲篇,“跟您呈禀之前我打听过,村子里男丁兴旺,但入了屯田军的却没多少,这儿附近没甚么驻军行伍的优待,减免的赋税还不如自家种地或是空闲的时候跑到运河去出劳力挣的银子多,连威逼的当地官员都不怕,方何一个远在天边的光杆儿侍郎,这么个势头上,谁能听他的?”

肃王抽了抽鼻子,眉梢一扬哼笑道,“谁让他在朝会上奏请弹劾,还说镇虎军贪赃枉法,我这好不容易才有机会打击报复一番……”诸允爅戏谑好笑的望了方何一眼,眉宇间的调笑稍沉,低声又道,“再者,跟村民闹起冲突的都是行伍带刀的,让他出面总不至于生起太大的敌意。况且……方侍郎可是朝廷千筛万选出来的言官,若是只惦记着怎么编排弹劾,连安抚百姓的能耐都没有,我带他出来当拖油瓶吗?”

“总归闹事最凶的村子暂且就这一处,村子里若是方大人能安抚平定,村外许是也能解决得顺利些。”付杭好整以暇地觑着神色自若的肃王,默然良久,忽然道,“上游到下游沿途村落不少,可泄洪的消息偏偏在此处闹得最凶——这儿离上游营地一来一往再怎么疾行赶路也要一日的时辰,这调虎离山的招数不甚高明,可明知有意拖延,也不得不往这坑里跳。”付杭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极低,“殿下可知,究竟是谁动的手脚?这人究竟是想置太子殿下于险处,还是害三殿下于不义?”

接连的水流暗涌,付杭知之甚少拿不定主意,或多或少有些草木皆兵,肃王觑了他一眼未置可否,半倚在祠堂外的一处废旧的磨盘上,抬眸望着雨幕,微微眯着眼,驴唇不对马嘴道,“往年我从北境回京述职,一来一往取道泗水沿岸,未到雨季正逢开春,和风粮田好不自在,这会儿天灾人祸一闹,也便物是人非了。”肃王说话间抽了一支铁箭在地上划了一个圈,又挑着箭簇将圆圈一分为二,“付统领可知,泗水沿岸官田和民田亩数分明相去不多,为何此处屯田军数目不多,可每年上缴的粮产却鲜少出现短缺吗?”

付杭一怔,没明白他的意思,摇摇头虚心请教。

肃王抬脚抹掉圆圈中间的划痕,低声道,“因为官田和民田的界线早便被抹去了。屯田军只做力所能及的那一亩三分地,剩余的悉数被租赁给农户耕种,官田比地主的租金押粮要少,户部定下上缴的粮产衡准又稍稍比正常每亩地的粮产低了那么些许——当地县官足以从中牟利,农户每年的余粮也能较家中无劳力的多了些富裕。农商官兵各取所需,百姓求得也是个安生日子。”

诸允爅轻轻甩了甩铁箭上的淤泥,“说句实在的,北境的情形跟这儿类似。拓达终日不宁,驻军守在边线都是捉襟见肘,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自给自足实在是太困难了。农商需要依附,驻军记挂后援,不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玩儿点儿猫腻,北境很难有三年的安稳——这一来二去降低衡准的事儿户部会不知道?这帮人脑袋里尽是算盘珠子,随便一动就能猜出七八分,可为何不管?一来百姓依附无从取证,二来为保平定也只得过且过。可偏偏户部里出了位刚直不阿的方大人……方何自金榜题名之后便呆在京城,他贫寒出身不假,忠心为国也是真,但唯独对地方的形势知之甚少,一不留神就会被有心之徒当了刀使。”

诸允爅其实是在把方何从深陷的泥沼里往外拎。

言官治国重在一个“衡”字。各地百姓和诸多行当各有各的生存绵延之道,朝会之上的争论辩驳落到各处,还需得由着地方官府拿捏一个衡度——然而但凡制衡被打破,摔跌破裂的后果便会理所应当的接踵而至。

这个时候,方何如果当着各怀鬼胎的地方官员面前直言大局之观,打破了各处的平衡,依着他这个单薄的身子,注定要惹祸上身。

自运河沉船,应天府粮仓漏缺开始,户部便至始至终都在竭力确保泗水的粮田不因天灾人祸而短了收成。然而缺口已经漏了出来,于当地农户而言,风吹草动都是性命攸关,闹事至此,自是有人有意促成这么一次“逼上梁山”。

但还不到釜底抽薪的时候。

无论此事由谁而起,接连的大雨已然将这开堤泄洪的风声落到实处,背井离乡便没了生计,留守此处却是性命难保,百姓逼不得已,只能跑到官道上讨公道——懿德太子不露面,这会儿百姓牵肠挂肚的忧愁,便只有方何这么一位户部出身,能定生死的使臣可解,为民分难。

肃王话止于此不再赘言,毕竟懿德太子同他透底相商尚需保密,他这位宅心仁厚的皇长兄肠子里有几道弯他也不敢担保……况且,他明面儿上揪着方何可劲儿折腾,私底下确实藏了那么点儿别有用心。

朝堂之上满心治世忠君的纯臣之伍,行事所为,也该有个洪光皇帝之外的偏向了。

付杭许久无言,也确实没甚么话好说,只沉默地随在肃王身后,一步一顿地靠近远处咆哮的河岸,阴雨连绵的寒凉从鞋底的泥滩钻进皮肉,牵扯得步履维艰。

不知走了多远,一旁的白宁眺着接天连地的雨雾中间钻出来的身影,忽然“咦”了一声,引得肃王和付杭不约而同地侧目去看。付杭觑见来人觉得眼熟,肃王定睛一瞧,惊喜得瞪圆了双眼,紧赶了几步上前。

“言先生!你们怎么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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