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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泡沫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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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轲站在康复中心的病房走廊上, 瞧着走廊尽头一名护士, 推着小车,挨间病房把病人们定时吃的『药』送进去。开始的时候一切总是温柔而平静, 看起来就和普通医院病房没什么区别。然而就在她打开下一扇门的时候,门里的病人突然撞开她,跑进了走廊。周子轲身边跟了不少康复中心指派的安保人员,他们人多势众。病人一见他们当即吓得躲开几步,他畏畏缩缩站在两米之外, 盯着周子轲和保安们,忽然咧开嘴痴痴笑了起来。

康复中心安排来见周子轲的护士长姓金, 她在贵宾接待室里翻着汤贞的用『药』记录,对周子轲说:“那个病人拖拖拉拉治了很多年也治不好,家里人开始还很积极, 后来没了耐心, 也不管他了。不来看,也不愿意花钱给他看病, 把人这么丢在我们院里。”

周子轲坐在她对面, 手边放了一杯茶,也不碰。

金护士长戴上眼镜,手指划过那一张张记录, 飞快阅读那些专业而复杂的『药』名。“汤贞啊,”她说着,声音里难以掩饰她的惊讶和叹息,“用『药』都有五年了。”

“这个记录, 我只能尽量地帮你看,”金护士长抬头看周子轲,“毕竟不同的医生有不同的用『药』习惯,就看这个名单吧,”金护士长拿了支笔,划给周子轲看,“汤贞这五年里自己找过不下三十位大夫,有些海外的精神科专家,用的『药』我不太清楚。不过一般来讲,像汤贞这种不肯入院接受系统治疗的患者,大夫更换得最频繁的时候,往往也是他病情恶化得最严重,得不到有效控制的时候。”

“像是这段时期,”金护士长边说,边在用『药』记录上圈出一些时间,“四年前,汤贞在两个月内连续接触了七位医生,用『药』剂量都很大,说明那时候他已经病得很严重了。”

周子轲一声不吭听着。

金护士长说:“不过他还是比较幸运,从这个月份开始,往后两年『药』物剂量没有太大变化,这说明病情在当年还是控制住了。第一次改变发生在两年前,”金护士长前后翻了翻,说,“这位姓申的大夫,把他原来的『药』直接更换成了这种,这说明汤贞的状况在那年忽然出现了好转。”

“两年前?”周子轲问。

金护士长说:“而且从这本记录来看,这位申大夫医术奇高,在他负责的一年多时间里——他应该也是汤贞找过的所有大夫里接触时间最长的一个——汤贞的情况奇迹般地大幅好转。你看,这是去年□□月份他给汤贞用的『药』,已经『逼』近最低剂量。这说明汤贞当时状况已经非常好了,只要按时服『药』,应该是与常人无异。”

周子轲越听她说,表情越是茫然。

“但汤贞的病很快又复发了,”金护士长沿着那行记录往下看,“时间就在去年的十一月底。从突然更换的『药』物和剂量来看,这次复发来势汹汹,病情比起四年前还更加严重了,即使是这位申大夫也束手无策。汤贞在接下来几个月内又开始频繁地更换医生,应该是一直也没有找到有效的治疗方法,这次才送到我们院来。”

周子轲一双眼睛眨了眨。十一月底。

他的视线在这间接待室里,在金护士长面前,在这厚厚一摞汤贞的用『药』记录上,没有着落地游移。

“他为什么会复发。”

“原因具体也说不好。病人受了大的刺激,或是承受了什么自身难以承受的痛苦、压力,生活发生剧变,都会导致他的病情加重。你可以问问病人身边的人,那段时间在他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在周子轲的记忆里,那是一个深秋的周末,还不到冬天。因为汤贞在立冬送给他一顶绣了小飞机图案的棉帽,被他随手挂在衣帽架上,一直没有戴。汤贞那段时间每去他的住处过夜,总要在进门脱外套时看见那顶帽子。汤贞和他说:“今年的冬天来得真晚。”

所以尽管周子轲后面日子过得再浑浑噩噩,他也记得,那时候还不到冬天。

汤贞从被周子轲找到的时候就痴痴傻傻的,他喝多了酒,坐在陌生男人的车里。周子轲把他带出来。汤贞抱着周子轲的背,脸颊酡红,周子轲问他什么,他一应答不上来。周子轲把他带回家里,关上门后,他扶起汤贞的脖子,再度凑近了,声音放慢了,一个字一个字问汤贞问题。

汤贞这次不该再听不清楚了,可他就像脑子空了,只眼巴巴地看周子轲的脸。

周子轲脾气再好也忍受不了这种“分手”方式。而且真要论起来,早在几年前周子轲其实就已经忍受过一次了,他只是没想到汤贞会再次在他身上故技重施。

周子轲试图让自己冷静,他想理顺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可最后他只能得出一个稍显合理的解释,那就是汤贞可能是在利用他的。从一开始梁丘云走了,到现在梁丘云终于回了头。而一旦想通了这个,此前和汤贞共度的一年多时间里那么多叫人疑『惑』的问题仿佛也全跟着迎刃而解。

周子轲从客厅把汤贞一路拖拽进了卧室里。省略若干。

汤贞也看他,那眼眸湿漉漉的,还是那种痴痴傻傻的眼神。

汤贞就像知道,只要他这样看周子轲,周子轲无论如何都不会怎么伤害他了。

卧室外面响起门铃声,然后有人敲门,是梁丘云的声音:“阿贞,在家吗?”

汤贞喝得那么醉。省略若干。可这会儿他听见梁丘云的声音,他出声了。

“小周,”他说,“你先回家。”

周子轲抬起汗湿的眼来,他转头看向卧室外亮着灯的玄关,梁丘云问了几句门,然后汤贞的手机在客厅响了,这多半是梁丘云打进来的。周子轲转过脸来,又看他面前的汤贞。

“你让我干什么?”他说。

客厅里的手机安静下来。

“阿贞,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开门。”梁丘云道。

“他来了,我就要走?”周子轲问汤贞。

汤贞眼巴巴地看着周子轲,他的嘴失落地张开,竟然说不出话。

梁丘云还在敲门,汤贞看向卧室门外,他好像开始慌了神了,他和周子轲说话的时候语气都像哀求。“你先走,”汤贞对周子轲说,声音发颤、急促,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不要走这个门,走楼上的门,别让他看见你……”

周子轲心里一阵发笑,他定定盯着汤贞的脸。

汤贞被周子轲的表情弄得更加困『惑』了。

周子轲不知道汤贞对疼痛的耐受力有多高。对于汤贞这个人所能承受的极限,周子轲也从没『摸』到过边际。他不想走。周子轲不能适应汤贞和他“分手”了这件事。汤贞有一具甜蜜的,让周子轲愈加心有不甘,他问汤贞,那个要带你去他家的男人是谁。

汤贞声音被周子轲撞得断断续续,他皱眉道:“一个……朋友……”

周子轲说:“我问他叫什么名字。”

汤贞嘴巴张了张。

“你说啊。”

汤贞说不出来。

周子轲低着头,他额角下巴都是汗。他抹开汤贞脸颊上的长发,把汤贞的脸捧起来。他又问:“你不是说梁丘云从没来过这个家吗。”

汤贞睁着湿润的眼睛,愣愣看着他。

“他为什么这么晚来找你。”周子轲说。

汤贞还是说不出话。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周子轲仔细回想,也只有片段的回忆,他是被冲昏了头脑了。……他想起他又把那些问题问了一遍,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汤贞,梁丘云是怎么回事,《罗马在线》是怎么回事,你又是怎么回事。“你打算干什么,一句话不说,你想像上次那样再一声不吭地甩了我。”

他想要一个解释,但汤贞不给他。汤贞过去总说,小周,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一个人怎么可能永无止境地去满足另一个人,分明就是骗他。

汤贞茫茫睁着眼睛,发红的眼眶里有眼泪。汤贞声音已经哑了,还要说话,他要说的无非还是那些,让周子轲走楼上的门尽快离开,不要被梁丘云撞见了云云。到这个份上,他还在念叨这件事,他确实是在乎梁丘云,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别的话可对周子轲说了。周子轲说:“行了,够了。”

“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他对汤贞说。

汤贞望着周子轲,仍旧是那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

周子轲记得他穿了外套从汤贞卧室里出来,太阳『穴』突突地撞。他巴不得一开门就看到梁丘云,就算梁丘云把他打死了,他也不会让梁丘云就这么轻易地过去。他已经一无所有,自然也没有什么理智了。

可门打开,外面走廊已经没有人了。梁丘云走了。

周子轲下到地库,他开车在城市的街道里转。他想上高速公路,可护城河路段封锁了,很多警察,一直堵车。周子轲的车停在路边,他在路灯底下抽烟。回到车里的时候,时间已『逼』近凌晨,周子轲慢慢倒车,他开始冷静了,他想回去看看汤贞。

汤贞的房门紧锁。周子轲反复试了自己的指纹,汤贞告诉过他,他是一级权限,他意识到这种情况只能是汤贞本人从里面反锁了门。他已经彻底进不去了。

往后的几天,周子轲给汤贞打电话,没有人接。他半夜跑去汤贞家里,发现那门还是反锁的,他无论如何都进不去。周子轲没办法,只好给温心打电话,温心告诉他,汤贞老师在家里睡觉:“他没有不看手机啊,他每天都回我的短信。我去了他家几次,门是锁了进不去呢,不过他说他在家里睡觉。他最近情况一直挺好的啊,应该没有事。我?我在医院照顾祁禄啊,祁禄住院了。没什么大事,他和路上和劫匪打架,受了伤。不敢告诉他爸爸妈妈,只好我去照顾他,”温心说完了,又纳闷道,“子轲你……怎么突然问起汤贞老师的事啊?你有事要找他吗?”

周子轲再一次见到汤贞,已经是电视上播出最新一期《罗马在线》的时候了。酒店的灯关着,周子轲坐在电视机前面的地毯上,屏幕的荧光照亮他的脸。他看到梁丘云握着话筒,同嘉宾侃侃而谈,他看到骆天天机灵地在一旁接话,吸引观众,说些笑话,他看到汤贞坐在一边,从头至尾听着,还跟着一起哈哈地笑。

周子轲瞧着汤贞的笑脸,他突然想,幸好那天他没被梁丘云看到。

汤贞看上去过得挺好。

金护士长还在值班时间,见周子轲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仿佛没有其他问题了,她便先行告辞。

周子轲在原地又坐了会儿,接待室里空调八成是坏了,否则不至于这么闷热。周子轲穿着件衬衫,都觉得呼吸压抑、困难。半晌他伸出双手来,低头慢慢按住自己的眼睛。

周子苑从昨晚上就想见安保公司的负责人,家族办公室一位秘书告诉她,子轲坐的直升机一落地,安保公司就去办公室开会了:“到现在还没汇报完,估计要到半夜。”

周子苑辗转难眠,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换衣服的时候她听到年轻男人在起居室沙发上念今天的早报标题,全是关于亚星娱乐海岛音乐节接连出事,部分艺人提前回国的新闻。周子苑一下楼撞见吉叔,吉叔告诉她,老爷子今儿也起了个大早:“正在吃早饭,你过去一块吃吧。”

周子苑拉住吉叔,说她想见安保公司的人:“吉叔你帮我安排一下。”

吉叔一听:“不巧啊,他们刚走!”

吉叔告诉周子苑,安保公司的负责人今早凌晨四点就上山来了,老爷子一起床就跟他们见了一面。吉叔当时也在场。“说了那个音乐节邮轮出事的事情,”吉叔说,“解释了一下,他们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把子轲送到护航船上,是因为——”

“子轲带他们帮亚星修了船?”周子苑问。

“——因为子轲要找一个人啊。”吉叔轻声慢语道。

安保公司的人还称,修船的事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子轲一直留在那条船上不走,太不安全。

怪不得,周子苑这下明白了。她前两天还觉得网上的报道不可思议,像她弟弟这样的人,平时对身边人不管不问,从不『插』手人家的闲事。对于家里指派的保镖、护航船等的都深恶痛绝,从没正视过。好端端的,子轲怎么会突然心血来『潮』去“拯救亚星”,做什么大好人。

周子苑试探着问:“子轲让他们找的人是谁?”

吉叔犹豫了一下:“说是……同公司的一个前辈。”

周子苑脱口而出:“真的?”

吉叔看周子苑这反应,他顿了顿:“他们也没有细讲,只说子轲当时心情不好,所以他们只管找,没有细问,找到人他们就撤了。”

“那昨天在海滩上又是怎么回事?”周子苑追问道。

吉叔说,昨天的事情安保公司一样不太清楚:“说是,子轲昨天一早就联系了他们,叫他们全天待命。他们当时猜测子轲可能有回国的打算,但白天过去了也没什么动静,是到了傍晚的时候,子轲才突然叫直升机过去的。”

年轻男人从楼上下来。周子苑问吉叔:“然后呢,直升机过去的时候,子轲和——”她一顿,“子轲当时情况怎么样?”

吉叔道:“哎哟,这个他们没说。”

周子苑说:“这怎么能没说呢?”

年轻男人在身后搭腔了:“你就别难为人家安保公司的了。”

周子苑往餐厅走,小声问吉叔:“那爸听了以后说什么没有?”

“倒是没说什么,”吉叔细想了想,“哦,老爷子跟他们确认了一下,是不是子轲主动跟护航舰队联系上的。”

周世友一顿早饭快吃完了,周子苑两个年轻人才过来。周子苑坐下,周围人给她上早点的功夫,她握住周世友搁在桌边的手,语气放得轻:“今天起这么早啊,爸爸。”

周世友年迈的眼皮抬起来,先看了那边的年轻男人,又看了眼前的周子苑。

“汤贞是谁。”他问。

周子苑抱着家里座机,在沙发上打电话。康复中心的金护士长在电话里说:“你弟弟是有点奇怪,我已经和他说完一遍了。他又问我,病人得这种病,和以前受过的‘一些伤害’,有没有关系。”

“我问他具体是什么伤害,他不说。然后我告诉他,当然有。”

年轻男人吃过了早点,正换鞋,窗外司机已经把车开过来,他准备去上班了。周子苑这时风风火火跑过来,年轻男人拦住她。

周子苑和他说:“我搭你的车去康复中心。”

年轻男人无奈道:“吉叔昨天刚偷偷去了,让你弟撵回来。你就别凑这个热闹了。”

周子苑坚持道:“我感觉子轲情况不太好,真的。我怕他……”

年轻男人说:“他连你爸的护航船都能拉下脸来找,你以为他关键时候分不清轻重。”

周子苑下意识道:“可是以前妈刚走的那段时间——”

她说了一半,停顿了,欲言又止。

年轻男人看她。

年轻男人拉开家门,让周子苑先走。

他们一同下了门外楼梯。司机在前面打开车门。

“虽然拿蕙兰阿姨和汤贞来比不大合适,”年轻男人站在车外,手撑着打开的车门,“但你没必要这么担心。”

周子苑半坐进车里,眯着眼睛抬头看他。

“那个时候蕙兰阿姨去世了,现在,”年轻男人对她道,“汤贞还没死呢。”

“不仅人没死,以他,以他们公司目前的处境……”年轻男人一皱眉,说,“就看你弟弟怎么想了。”

周子苑问:“什么意思?”

温心坐在康复中心的一楼餐厅里,低着头一动不动。

她两只眼睛还是肿的,到这会儿,时不时还会流出眼泪来。昨天傍晚,她把汤贞老师弄丢了。她站在空『荡』『荡』的沙滩上四处看,她嘴里喊,汤贞老师,你去哪里了。

越来越多的歌『迷』和工作人员被吸引过来了,并没有汤贞的身影出现。这时还有媒体人抓到了温心,他认出温心就是那个在汤贞『自杀』送院时,追在救护车后面痛哭失声的小助理。

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温心说,你们帮我找找汤贞老师,可所有人都盯着她,包围着她,用手机拍她慌张失措的模样,他们在镜头背后问她怎么了。这时肖扬出现了,他把温心扶住。温心已经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后来很多人的脚步离开了她。子轲把汤贞老师从大海里找回来了。

子轲很快带走了汤贞老师,跟随他们一起离开的还有医生。温心在沙滩上抬头看,她置身在直升机螺旋桨下带起的这一阵旋风中,什么也听不见了。

沙滩上人群迟迟不散,议论声热络,许许多多的人在打电话,他们口中全是“汤贞”两个字。温心的腿直打软,是祁禄把她扶了起来。温心一见祁禄,她那眼泪便又下来了。祁禄蹲下,祁禄脚下也不太安稳,他把温心从沙滩背起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温心本就高烧未退,这一下烧得更加严重。她在祁禄身边坐着,在已经没有了汤贞老师的酒店套房里等。是夜,郭小莉的船抵达海岛。温心跟着祁禄,同郭小莉一起上了安保公司指派的另一架直升机。

温心本以为郭小莉会痛骂她一顿,会把她骂得狗血淋头,再把她这个丧门星从汤贞老师身边彻彻底底开除,撵走。

但郭小莉没有。郭小莉坐在直升机舱的阴影里,身上穿的还是多年不变那一身职业套装。从起飞到落地,郭小莉始终安安静静,不发一语。

直升机停在一家医院楼顶,温心跟在祁禄身后下了直升机。她很快和其他人走散了,有人把她带去输『液』室,说要给她输『液』。温心不肯。

温心站在病房外,看到汤贞老师躺在里面,还在昏『迷』。她看到子轲、郭姐、周围的大夫。她看到从走廊尽头赶来的曹医生。

曹医生进去病房,先看到床上的汤贞老师,又看郭小莉,这时他注意到周子轲在旁边。他一愣,小声脱口而出“子轲”两个字。周子轲抬头,也看见了他。

温心坐在车里,她问郭小莉,是因为她没看住汤贞老师,所以汤贞老师才要被送进康复中心去吗。

郭小莉沉默了很久。温心听到她说,不是。“阿贞的问题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重很多很多,”郭小莉说话一向中气十足,这会儿像是被抽空了的气球,只勉强挤出些微弱的话音,“没有别的办法了。”

温心坐在康复中心的一楼餐厅里,低着头。从昨晚过来到现在,她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想去看汤贞老师,又觉得没有脸见他,最后只好在这里坐着等。今早太阳升起的时候,不断有公司同事给她打电话,打不通就发短信过来,问她公司音乐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目前是什么情况,问你家汤贞老师在哪儿,送到哪里去了,问温心是不是回京了。还有公司李经理的秘书联系她,称林经理一大早要开视频会议,公司几个董事都在,点名要温心本人到场。

郭小莉在康复中心也待了一整夜,早晨她要去公司,便下楼让温心回家去休息。温心嗓子哑的,说她一会儿去公司开会。郭小莉说:“祁禄已经替你去了。”

温心吸着鼻子,嘴唇直哆嗦。郭小莉说:“林经理他们开的会,祁禄比你有经验。”

温心捂着嘴直哭。

郭小莉离开康复中心之前,和汤贞的主治医生曹医生见了一面。

曹年,国内知名的临床心理专家,早在很多年前郭小莉就听过他的名头。他早年在海外做研究,人到中年回了国,在城里最有名的三甲医院精神科任职了几年。后来是他背后一位朋友出资帮他开了间诊所,便自立了门户。他的诊所门槛颇高,出诊时间屈指可数,出诊费也十分高昂,传说手里的病人非富即贵。今年上半年,在汤贞的病情持续恶化,接连更换了数位医师也得不到有效治疗的情况下,郭小莉通过多年积攒的人脉寻找门路,终于敲开了曹医生的大门。

但郭小莉对曹医生本人并无太多好感,只因从没有一位专家在见到郭小莉本人时,上来就把她当成病人的。更没有一个大夫在得知汤贞的身份后,还执意劝说郭小莉将汤贞送进精神病人康复中心进行系统治疗。

这会儿曹医生坐在郭小莉跟前,他头发花白,戴一副玳瑁眼镜,穿一件领口扣子解开的浅蓝『色』衬衫,袖管撸起来,『露』出微黑的皮肤。他和郭小莉分析,说汤贞这个病人,之所以会在你们的音乐节上出事,是因为从上一次失败之后,他就一直在寻找第二第三次的机会:“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难,你们越是知道怎么提防,他越是别无选择。”

郭小莉眼睛通红,看着他。

“你们千万不要自责,要学会给自己卸下压力。病人一天没有放弃寻死的念头,你们的精神就紧绷一天,这样谁都受不了,最终都会崩溃的。人再努力,也不能保证每天都是铜墙铁壁,都能万无一失。”

曹医生说,把汤贞暂时放在他们这里,对郭小莉这些在身边照顾的人也是一个保护:“你们也要注意自己的心理健康,特别是外面餐厅坐着的那个小姑娘,我看她坐了一夜了,她这样下去不行。”

曹医生又说,之前汤贞养在家里,考验的是身边的普通人,但在康复中心不一样:“他周围都是专业医生,专业护士,你就松口气吧。”

郭小莉已经无路可走。她临走前感谢了曹医生的帮助,再三拜托曹医生的团队好好照顾阿贞。

李经理一见郭小莉就斥问她,联系到梁丘云了没有。

郭小莉在众多同事、下属的注视中进了会议室。祁禄就站在会议室一头,林经理在远程连线的屏幕里正大动肝火。

“彻彻底底毁掉了公司的心血,”林经理说,“全公司上下多少员工,熬夜,加班加点,辛辛苦苦大半年,为了这么一年一度的音乐节活动。就这么短短一星期。他一个星期都忍不了?这样的艺人还怎么用,他有良心吗?如果不是他之前突然闹出事情,公司现在会这么难吗?他但凡还有一点敬业精神,还有一点感恩之心,自己找个地方去『自杀』行不行啊,跑到公司的音乐节上去『自杀』,他要我们所有人集体给他陪葬啊?”

“他是不是和公司有仇,”林经理在屏幕里大敲桌面,“他是不是跟我们全体亚星娱乐人有仇?到底谁叫他上船来的??”

郭小莉不说话。

李经理在一旁道:“现在最重要的是先和梁丘云联系上,看看到底该怎么办。”

“无论是这次音乐节的事故,还是往后 mattias 十周年的活动。汤贞现在闹出这种事情,梁丘云不出面,解决不了。当务之急是请他来拿个主意!”

『毛』成瑞坐在他办公室的屏风后头,郭小莉进去的时候,正好看到『毛』成瑞捂着胸口正吃『药』。

郭小莉头抬不起来,站在玄关:“对不起,『毛』总。”

『毛』成瑞看见她,招手让她进去。

郭小莉脱了鞋,到『毛』成瑞身边。『毛』成瑞在私底下的场合不戴他那副标志『性』的墨镜,『露』出一张平凡无奇的老人面孔来。郭小莉扶着他,把『毛』成瑞扶到了躺椅上休息。

郭小莉声音难掩哽咽,说:“我没能保证工作万无一失。”

『毛』成瑞摆手,叫她不要说了。

“阿贞送去哪里了。”他轻声问。

郭小莉讲,城郊一家疗养院里。

“哦……”『毛』成瑞说,“子轲是不是也从岛上回来了。”

郭小莉点头,道:“除了他们两个,其他人都还在继续推进音乐节的活动。”

『毛』成瑞静躺了会儿:“音乐节,还是要继续的。”

郭小莉倒茶给他。

“哪家疗养院,隐蔽『性』好不好啊?”『毛』成瑞问。

他还挂心着这种细节。郭小莉忙说,这次回来全程都很小心,没有被记者发现踪迹,疗养院那边也十分配合,特别加强了保密工作。

『毛』成瑞点点头,叹息一声。

“就这么一个汤贞。”他说。

“来我们这里,别最后又毁在我们手里头了……万事慎重小心啊,小莉。”

值班护士推着小车,打开了特护病房的门。

病房里阳光通透,病人穿着病号服,在床边呆坐着。护士走过去,拿起病人的手检查了腕带编码。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医院程序,例行公事。病人抬起头,提心吊胆看了护士,他发白的嘴唇动了动:“我叫汤贞。”

护士把标有“汤贞”姓名编码的『药』拿过来,监视这名病人把『药』吃下去。

特护病房门外,几个小护士正透过病房墙上的单向透视窗,偷看里面的病人。

“他抬头喝水了。”

“是他,是汤贞……”

她们难以置信,交头接耳道。

“真的是汤贞啊!”

从她们背后,远处的楼下,传来一阵阵嚣闹的吵嚷,几位小护士注意到值班护士出来了,她们忙偷溜走。

金护士长在办公室接到安保中心的急电,称刚刚有大批媒体车辆拥堵在康复中心东门和北门外,不肯离去:“一大群记者,说接到了什么爆料——”

小孟开着车,听副驾驶上那位女秘书边补妆边抱怨道:“哪儿找的精神病院,这么远。”

后座坐着另两位秘书,还有一名宣传人员。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说没想到汤贞是真得了精神病了:“网上爆的是重度精神疾病,这得瞒了多少年?之前不是说误服『药』导致的‘『自杀』’吗,那网传他这次跳海的事也是真的了?”

“我前公司同事昨天在场,亲眼所见,小视频都发出来了愣是又给删了。”

“就亚星娱乐这个花钱公关法,根本撑不了几天——”

小孟看了一眼后视镜。

“行了都别说话了,”他压低声音道,“云哥正休息呢。”

保姆车最后一排,拉开的座椅上,梁丘云正闭目养神。

几个新员工经小孟这一提醒,压力颇大,你看我,我看你,赶紧都噤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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