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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皇座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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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穆宗睡得并不安稳,素日他这时候喝醉了,倒头昏沉沉一夜过去便是。只是今日萧思温一番“御驾亲征”的话,却让他无法安枕。

梦中,他似乎又回到了祥古山,进了世宗的王帐,看到的是一地尸体。纵为王者,死的时候也绝不好看,绝不威风。世宗倒下了,如此狼狈,他的妻妾子嗣尸骨不全地死在他的身后。纵然是至高无上的君王权威,在死亡面前亦是如此无力,如此可笑!

从那一夜开始,这种场景,会经常出现在他梦中,而他一次又一次,试图把自己灌得更醉,醉得更深,才能够一夜无梦到天明。

他看到察割的刀,砍在世宗的身上,也似砍在他的身上。这或是察割,也是每一个试图谋逆篡位的臣子,那刀下鲜血飞溅的,是世宗,是他,也是每一个君王。

这是永恒的噩梦,永恒的恐惧,而且永远无法结束。

穆宗在噩梦中挣扎着,抵制着那无所不在的刀影,他大叫一声,一脚将被子踹了下去,满头是汗,却犹困在噩梦中,不得挣脱。

众宫女侍立在一边,见穆宗被子踹落,整个人满头是汗,面『色』赤红,都吓得胆战心惊。安只资格最老,原本应该由她去给穆宗盖上被子,可是安只心念电转,却退后一步,拿起柜中另一床被子,塞到身后的宫女东儿手中,指了指穆宗,推了一下东儿。

东儿一时反应不过来,抱着被子上前两步却已经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一步一步挪到穆宗身边,颤抖着为他盖上薄被。她的手不小心触到了穆宗的手臂,就在此时,穆宗忽然神经质地跳起来,抽出被子中的刀,拔出刀来,一刀就砍在了东儿身上。

东儿只发得半声惨叫,便已经倒了下去,鲜红的血『液』在华美的地毯上漫延着。鲜血漫延到了安只的裙边,安只的脸变得惨白,仿佛浑身的血『液』,也一齐流走了。

值夜的近侍小哥跳了起来,但此时连他也不敢上前,诸人脸上都『露』出悲伤、恐惧和愤恨的表情,却强忍着不敢显示,吓得浑身颤抖。

穆宗跳起来,朝空中挥舞着刀,声音尖厉:“逆贼,你以为朕不知道你们是谁吗?不许躲,亮灯、亮灯,朕要你们无所遁形。”

所有的宫女内侍都吓得紧紧贴在毡殿墙边,指望穆宗的发疯时间早点过去,最好再度醉倒或者睡着。

可穆宗的神情,却是越来越亢奋,他叫着:“点灯,点灯,你们这些逆贼……”

穆宗睡觉时是不准熄灯的,他怕黑,可若灯太亮,他又睡得不安稳,因此通常在他睡着之后,便熄了近处的灯烛,而稍远处仍然一夜通明。此时见穆宗叫着“点灯”,近侍无奈,壮着胆子去把他近处的灯点上。

不想一个近侍白海走得稍近些,却被穆宗又砍了一剑,倒在血泊中,好在他见机得快,见穆宗一剑挥来,顺势就倒了下去,虽然鲜血飞溅,却是只伤了手臂,索『性』倒在地上装死。

穆宗此时已经陷入了兴奋的呓语状态,他喘息着笑骂:“混账东西,全部是一堆混账东西,以为朕不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吗?你们都想朕死,都恨不得杀了朕,每时每刻都想杀了朕——”

他挥舞着剑,瞪着赤红的眼睛,似正在找着下一个目标。

众宫女内侍吓得战战兢兢,俱贴墙而立,不敢再动。近侍小哥心一横,朝着门外飞窜了出去,低头狂奔。他跑了没几步,就撞上一人,摔了个四脚朝天,那人喝道:“你是何人,敢在宫中『乱』跑?”

小哥抬头,却是飞龙使女里,这个职务原是主管军马事务的,前次穆宗巡视马群时,因他表现出『色』,便调来掌管禁宫骑兵。恰遇他正带人巡逻,小哥指着延昌宫叫道:“女里大人,主上、主上正在杀人……”

女里倒吸一口凉气,转头吩咐随从:“快去通知太平王过来。”

这边带上人马,方走了几步,便见穆宗提着剑冲了出来,叫道:“逆贼,休跑!”

女里方要退让,哪知道穆宗见了人,如猛兽见了鲜血一般兴奋地提着剑就扑过来了,毫不客气地对着女里前额,一剑劈来。女里大惊,连忙一边躲闪,一边大喊:“主上,我是女里啊!您清醒一下。”

但是穆宗恍若未闻,持续砍杀,女里左挡右避,直弄得险象环生,最后只得心一狠,拔出长刀,挑飞了穆宗的长剑。

穆宗手中没了武器,茫然地站在原地,直愣愣地看着女里。

女里见他手中已经没有武器,再见着他马上就要清醒的样子,忙将刀『插』入鞘中,跪下请罪:“请恕臣犯驾之罪。”

他这样说着,心中却仍然忐忑,抬头看着穆宗神情,一手撑地,另一只手却离刀鞘很近,若是情况不对,就拔刀自卫或者逃走。穆宗『揉』了『揉』太阳『穴』,半晌,终于有点清醒了,他低头看清楚女里,竟还笑着打招呼:“女里,是你啊。”

他茫然转头看了看四周,“朕怎么了?”

女里惴惴不安地答:“主上,您喝醉了,臣送您回去。”

穆宗“哦”了一声,转身欲走,脚步一个踉跄,女里趁机起身扶住穆宗,以免他忽然发疯又抽刀砍人。不过几步路,便迈进延昌宫去,但见此时殿内仿佛修罗道场一般,中间案上酒肉倾地,周遭躺着七八具尸体,旁边还有五六名宫女内侍贴墙而立,看上去已经吓得瘫了。

女里看到此景,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穆宗却若无其事地接过侍卫递来的刀子,迈过血泊,走到几案边,拿起酒壶又喝了几口,随手拿着刀把一具案边的尸体拨远些,对女里道:“哦,这里脏了,让人来打扫干净。女里啊,你也坐下来喝一杯吧。”

女里心头狂跳,几乎要维持不住自己脸上的惊恐,忙恭敬地低下头应声以掩饰,未得穆宗吩咐却不敢退下。

忽然听得殿外武士大声道:“太平王到。”女里松了口气,这时候才觉得汗流浃背,一身俱寒。

太平王罨撒葛急忙闯入,看到穆宗的样子,叹了一口气,叫道:“快拿醒酒汤来。”几名近侍宫女松了一口气,连忙跑下去拿醒酒汤,又唤起其他的宫女近侍前来服侍。

女里忙道:“太平王,臣告退了。”见罨撒葛挥挥手,这才忙站起来,只觉得手足发软,差点就站不起来了,他提起一口气,踉跄着快步走出来,转过两个拐角,一下子坐倒在地,大口喘气。

罨撒葛见了穆宗如此,只能叹气,走到穆宗身边,扶起他,接过花哥递来的醒酒汤给他喝下:“主上,我昨日离开以后,您又喝酒了?”

穆宗坐在地上,嘟哝着:“是你啊。罨撒葛,你又管我喝酒了?”

罨撒葛叹了一口气:“喝酒倒罢了,为什么又要杀人?”

穆宗喝下醒酒汤,渐渐清醒过来,茫然地看着他:“朕又杀人了?”

罨撒葛指向正被抬出去的宫女内侍尸体:“刚才您把这些人给杀了。”

穆宗怔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回想起,懊恼地捶了捶头:“哎呀,朕怎么又控制不住了呢!”

罨撒葛劝道:“主上,您也少喝些吧。几个宫女也就罢了,万一有大臣来奏事呢,若被你杀了,岂不冤枉?”

穆宗随意地摆摆手:“没事的,朕早就说过,若是朕醉了,不许让臣子们进来,我若酒醉时下令杀人,可不必遵从。”

罨撒葛沉默片刻:“刚才女里可被您吓到了。”

花哥呈上热巾子,穆宗擦了脸,略清醒了些,冷笑:“这就吓到?亏他还是大将,真没用。”想了想还补充了一句,“兀欲留下的人,果然当不得事。”

罨撒葛无奈道:“如今他是您的臣子……主上,既然知道喝酒不好,您以后还是少喝酒吧!”不想他这边说着,却看到穆宗的手又在『摸』向酒壶,恼怒地提高了声音,叫道:“主上!”

穆宗心虚地把酒壶往身后藏了藏,想想又拿出来,摇头不在乎地说:“罨撒葛啊,一个人几十年的习惯,能说改就改得了吗?我心里烦,不喝难受!”

见罨撒葛又要再劝,忙岔开话头:“别说朕了,你今日去李胡府的情况怎么样?”

罨撒葛方道:“李胡果然装病……”

穆宗打断他的话,不耐烦地说:“朕早就知道了,哼,这老狐狸他要不装病我还不疑他,他这一装病,我就真的疑定他了。哼,我看他是活够了……”他一激动,忽然呛到了哪里,剧烈地咳嗽起来。

罨撒葛忙上前拍着穆宗的后背,安抚了好一会儿,看穆宗咳嗽渐止,才劝道:“主上,您就算不是为了别的,也得为了您自己的身体保重,还是少喝酒吧!”

穆宗看着罨撒葛,忽然笑了,他的笑声越来越大,直至变成了狂笑。

罨撒葛惊惶地看着穆宗,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好一会儿,穆宗才停下了笑,忽然道:“你以为朕愿意吗?啊,你以为朕愿意喝酒?你以为朕愿意杀人?你以为朕愿意当这个皇帝吗?”

罨撒葛脸『色』一变,看了一眼左右,见所有的人撤得干干净净,方艰难地叫了一声:“大哥!”

穆宗的声音似哭似笑,似醉似醒:“罨撒葛啊,你说我活着为了什么?做这个皇帝是为了什么?我不能近女『色』,我也没有后宫三千,唯一的原配皇后也被我亲手杀了。我不喜欢看奏折,不喜欢坐在朝堂上坐一天屁股不动窝,不喜欢跟那群老狐狸打哈哈,不喜欢跟那些后族、皇族讨价还价,我不喜欢他们拿什么汉主刘继崇、周主柴荣、宋主赵匡胤的事情来烦我!我就喜欢无拘无束地打猎喝酒,咱们两兄弟,还像从前那样,在草原上喝酒吃肉,何等快意!”

罨撒葛一阵心酸,点头:“我知道,我都知道,大哥!”

穆宗嘿嘿笑道:“可我怎么能不做这个皇帝呢?从小到大,我身边所有的人都在对我说,我是太宗皇帝的儿子,这个皇位本来就是属于我的,我一定要夺回来!所以我就去夺了,我以为我得到皇位之后,我会开心一些。可是没有!皇位没办法让我更开心,也没让我过得比以前更好!一切都没有变,甚至变得更糟了。”他自暴自弃地吼着,“我是大辽天子了,可我依然是个废人!废人!你知道吗?”

罨撒葛跪倒在地,哽咽道:“大哥!”

穆宗冷笑,举着酒壶向口中倒酒,他倒得极快,快到不及下咽,快到犯咳不止,他边咳边笑:“你知道吗,每次思温拿朝政上的事来问我,每次我听到宋国又想北伐了,汉国又来要救援了,国库开销不够了,征税征不上来了……这些东西我听了头就会炸开,我会害怕,我会不知所措,我就想逃离。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应对才是对的,才不会被他们指着鼻子骂愚蠢,骂祸国殃民。我怎么决断,都是错的,都是错的!我,呵呵,我只能用杀人让他们闭嘴,我只有在喝酒的时候才会开心,你明白吗?你明白吗?”他扔下酒壶,摇着罨撒葛的肩头大吼。

罨撒葛紧紧抱住他的膝盖:“大哥!可您毕竟是大辽天子,整个大辽都是您的。您如今已经不用再顾忌他们想什么了,为何不振作起来?”

穆宗摇摇头,叹息:“振作不起来了,我身上……”他拍了拍自己,嘿嘿笑道,“我整个人,已经掉到泥沼里,臭了、烂了,起不来了,就这么喝、喝、喝……喝到死为止!”

他又低头笑着拍了拍罨撒葛的脸:“有朝一日等你坐上我这个位置,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喝酒了!因为除了喝酒,我已经没有别的事好做了。”他呵呵笑着,指了指龙椅,“你说,皇位是什么呢?它就是一个妖物,呵呵,靠近那个皇位的,人坐上去,或者坐不上去,都会成为怪物,怪物。”

他跌坐在毡子上,又灌了一口酒,莫名地,许多往事涌上心头。他小时候是很心软很胆小的,走出帐篷连小羊都能够拿角欺负他,姐姐吕不古常常跑来赶跑小羊,叹道:“我的小述律啊,你不可以这么软弱的。”

后来父亲当了皇帝,后来父亲要南征,后来祖母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可怕。

在他童年的印象里,祖母述律太后是个连走路的声音都能够让他发抖的人。她不喜欢他的软弱,不喜欢他父亲太宗在汉化问题上与她渐渐背离。他有畏女之症,她只会给他一群宫女教他去征服;他头一次打仗看到血流成河的场景吓晕了过去,她却只会怪他软弱无能。她扔给他一把刀子,让他去杀人,不杀,就不配姓耶律,不配当皇族,不配当她的孙子。

他拿着刀,去杀人了,头一次杀人,他吓『尿』了,那一个月天天从噩梦中吓醒。在祖母眼中,他只是那个胆小没用的孙子,哪怕他是太宗长子,她仍然越过他,立了叔叔李胡为皇太弟。

祖母是他人生中第一个噩梦,不管过了多少年,仍然能够让他在梦中吓『尿』。在祖母面前,他连反抗的心都没有。直到世宗继位,那个高高在上的神魔之像,忽然就塌了,塌得这么忽然,塌得让他愤怒和无措。

然后,仿佛所有的人都在同他说,皇位是他的,他应该争回来。而他,也不甘心向那个并不聪明的堂兄就这么俯首称臣。或许他不如世宗的胆子大,可是从小到大,世宗都不如他聪明。

于是就有了祥古山之变,就在最接近皇位的那一刹那,谁也不知道,他内心的胆怯令他当时在重大的压力和恐惧下,近乎崩溃。是他饮了半袋烈酒,才有胆子面对着皇座底下这一群豺狼虎豹。

然后,他的人生,就离不开酒和杀戮了。

有时候午夜梦回,他会觉得,现在的自己,到底是个活人,还是个怪物?原来那个连小羊都不敢伤害的耶律璟,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有时候他看到花,也还会不忍折下;看到受伤的小鹿,也会亲手去包扎;甚至连脚边的一只小虫,他也会不让侍者去伤害,而是自己轻轻拈起,放到一边去。那些也是生命,不是吗?他毁灭了许多生命,可他也希望,有些生命,是他可以放过的。

他提着酒,看着眼前一脸担忧的弟弟,忽然笑了:“罨撒葛啊,你现在还是好好的,好好的。多好,我告诉你啊,你要赶快,赶快……”

罨撒葛怔怔地问:“赶快什么?”

穆宗呵呵笑道:“再娶一房妻子,生下儿子,过正常人的日子……我们太宗一系的血脉,都靠你了。”

他说着,站起来拎着酒壶摇摇晃晃地向寝殿行去,嘴里却哼着草原牧歌:“家住云沙里,牛羊遍草地,春来草『色』浓,芍『药』相间红。大儿牵车小儿舞,但驰草原绿浪里。一春浪『荡』不归家,自有穹庐障风雨……”

看着穆宗远去,罨撒葛跌坐在台阶上,捂住了脸。他不知道为什么,事情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来。

小时候,他听说过伯父人皇王耶律倍的故事。当年耶律倍为述律太后所迫,失位去国,投了唐国(后唐),最后被李从珂所杀。

后来太宗南下,接回耶律倍的姬妾,他们才听说了耶律倍在唐国的事情。那个原来温文尔雅的大伯,在失去皇位和母亲残暴的摧残下,也已经成了怪物。从逃离母亲的那一刻起,耶律倍似乎把所有的女人,都当成了母亲。他身边的姬妾,会被他一次次刺臂吸血;他身边的婢妾,稍有过失,就会被他炮烙挖眼。唐主做主许配给他的继妻夏氏,也因此吓得跑去削发为尼。

当时他只是唏嘘,只是感叹,可他没有想到,第二个在皇祖母的威压下成为怪物的,会是他的亲哥哥,会是已经成为皇帝的耶律璟。

到底是皇祖母的余威,还在令她的儿孙不得安宁,还是有机会能够得到皇位的人,都会成为让人看不懂的可怕怪物。不只是他的哥哥,不只是人皇王,甚至当年的世宗,他的许多行为不也是很怪异的吗?罨撒葛看着空『荡』『荡』的龙椅,他『摸』了『摸』,又似乎被火烫似的缩了手。此时,大殿里只剩下他一人,一种诡异的恐惧笼罩着他,也笼罩着整个大殿。

穆宗睡了,死里逃生的内侍宫女们,方才相互搀扶着各自回房。

安只忽然甩开扶着她的宫女的手,捂着脸,逃也似的狂奔。宫女『露』珠欲去追她:“安只……”

另一个宫女奈奈却拉住她:“别去了。”

“夜半三更了,我怕她有个意外可怎么办……”

“有什么意外,大得过刚才的事?毕竟,我们还活着,东儿他们,却是连意外都没有了。”

『露』珠不由得为安只辨护:“她也不是故意的,刚才那样的场景,我们能活着,就是万幸了。有心无心,谁能避得过。”

奈奈想到方才的情景,脸『色』也稍霁,叹道:“让她走走吧,我怕你去拉她,她也未必记你的好。”

『露』珠拭泪:“唉,主上这动辄杀人的脾气越来越难以克制了。你说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且不提几名宫女议论,此时的安只,却是整个人精神似要崩溃了。她当时把被子递给东儿的时候,只是本能的畏缩,乃至看到东儿惨死,那一刀竟似砍在她的身上,而众宫女看着她的眼神,好像她要故意害死东儿似的,让她只感觉万箭穿心。而后,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穆宗狂『性』大发,所有的人都已经吓到崩溃,却连尖叫都不敢了,只死死拿手捂着嘴,恨不得把自己缩成蝼蚁那么小,只觉得下一刀快要砍在自己身上。

及至穆宗平静下来,她原来那种压抑下的恐惧感忽然爆发,她再也顾不得宫规,再也顾不得严令,此时此刻,她只想逃,只想快快逃离这可怕的地方。安只拼命奔跑,仿佛身后有一只噬人的野兽。忽然间似撞上了什么,被反弹了出去,跌坐在地,但听得一个人诧异地问她:“你是谁?这大半夜了,你怎么在外面『乱』跑?”

安只跌坐在地上,瑟瑟发抖,根本没办法听清楚对方说的话,那人无奈,拉起她,却只觉得她双手冰冷『潮』湿,颤抖不已。

安只却觉得对方的手温暖干燥,一股暖流,自他的手心,流入她的身上。她此刻,直如溺水的人要拉住一根救命稻草,似将要冻毙的人拥抱住一个暖炉,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完全不计后果地紧紧抱住了那人。她紧紧地抱着,直到自己身上的颤抖停止了,直到自己与那个人肌肤相贴的地方变得温暖,这才缓缓地松开了手,才清楚地看到自己抱住的人——

“啊”了一声,安只吓得忙松开手,失声道:“只没大王。”

只没稀奇地看着这个胆大的宫女,刚才他晚饭后去探望耶律贤的伤势,两兄弟坐下来聊了一会儿,此时方出来。不想这个宫女忽然跑过来,差点把他撞倒,他好心去拉她,她反而紧紧抱住自己,几乎是用尽两人最大限度贴近的姿势,肌肤相接。

若不是她身子冰冷,哭得忘我,把他衣服的里面三层都哭湿了,他简直可以认为,这个宫女是打算在这御园中就和他产生某种叫“肌肤之亲”的后果。似乎此刻,这个傻宫女才发现自己是只没大王?那她之前当自己是什么?内侍吗?

他提起灯笼,照照她的面,但见她哭得满面脂粉糊作一团,双目红肿,当真是要多丑有多丑,可是不知为何,却奇异地有一种诱『惑』之力。

或者是春天来了,或者是这具妙龄的身躯,已经到了足够成熟的年纪。

只没看着她,忽然有些神差鬼使地拉起她的手:“你怎么了?”

安只欲言又止,却不敢说。只没看了看身后,再看看这夜『色』,叹道:“你这样子,遇上了人还得闯祸,到我宫中先洗个脸吧。”

他的宫殿离此不远,便领着安只去了自己宫中,叫人打了水给安只洗了脸,此时方才发觉,这宫女竟是个绝『色』佳人。看她服饰,似是延昌宫中人,可是延昌宫中他去过多次,竟未发现有此尤物。

屏退左右,扶了安只坐下,细问她:“到底怎么回事?你可是皇叔身边的宫女?今日是被宫里其他人欺负了吗?怎么哭成这样?”

安只惊魂甫定,只觉得格外留恋此处的温暖、此处的安静,哽咽半晌,才道:“奴婢、奴婢不敢说。”

只没怜惜地道:“别怕。万事都有本王给你做主。”见安只低头,她的裙角边却有点点血迹,不由一惊,问她:“这是血?到底怎么回事?”

安只崩溃地扑到只没怀中抽泣:“是主上,主上刚刚忽然发狂,当着我们的面杀了东儿。鲜血四溅,我还以为下一刀就会落到我头上。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只没犹豫了一下,将安只牢牢抱住,轻声安慰:“没事了,别怕。”

安只靠在只没肩头,惊恐得不能自已,颤声道:“大王,救救我。再待在主上身边,我会没命的。救救我。救救我。”

只没怜惜地安抚着她:“放心,你现在很安全,别怕。”

安只此时的心神已经完全稳定下来了,但她以其本能感觉到只没似乎在享受着她的惊恐、她的依赖,她抓住了这点本能,她要离开穆宗身边,她要活下去,她不想活在每日生死边缘的恐惧中。而此时,眼前的这个人,是她唯一能攀住的救命稻草。

一旦她感觉到这一点以后,她的本能比思想更快地产生了行动,她不顾一切地将身子紧紧贴住只没,用尽她从以前的宫女那里学到的所有诱『惑』人的语言和本能:“大王,我求了无数次长生天,能够降下一个救我的人。不承想,就遇上了您。是不是长生天派您来救我的,只没大王……”

只没很年轻,他被穆宗有意纵容着养大,年轻的心中没有多少恐惧和警醒,而因为穆宗的隐疾,在他到了年纪的时候,也没有人及时体贴地为他安排应该有的尝试,此时他的身心,最是容易被燎着的时候,而安只,就是那团火。这团火,这一夜,把他烧透了,烧熟了。

宋国大举发兵北伐,穆宗受群臣之请,御驾亲征。此时韩匡嗣府中,父子两人,也正进行着一场秘密的对话。

韩德让心事重重:“父亲,您的计划,还是不变吗?”

韩匡嗣点了点头:“我这边若有事,便会让志宁第一时间送信给你。”志宁是韩家从小训练的高手,在韩德让小时候以侍从身份跟在他身边保护他和耶律贤,后来又训练一个与韩德让年纪差不多的侍从信宁,才将志宁换了回来。

韩德让心中一沉:“父亲,便是为了韩家,也总要想一个稳妥的办法才好……皇子贤他……”

韩匡嗣阴沉着脸:“顾不得了……以人胆和『药』的事,还在继续进行,我不能再等了!”他见韩德让的神情,一摆手道,“你放心,我总有更稳妥的办法!”

他便是要除去穆宗,也不会粗暴简单到身怀白刃而袭之,他是个医者,医者要杀人,总是可以不留痕迹的,之所以要韩德让准备,也不过是以备万一而已。他看着爱子的脸,这张脸虽然看似已经长大成人,但在父亲眼中仍然有许多不成熟,他心中暗叹一声——若是有个万一,德让,韩家将来的千斤重担,几代人的期望,就要由你来承担了。

下『药』,固然让人很难察觉,然而一个君王的死,又岂能无声无息,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自己与他同时中毒,甚至死在他的前头,才能够让身后家族免去灾难。幽州之行,注定是他的死亡之途。

然而,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剖腹取心,天人共愤,这暴君一日不除,他一日如烈火灼心,那些死去的冤魂,都似乎在看着他。与之相较,能否保得皇子贤上位,反而成了其次。

上京宫闱深深,他有诸多不便,幽州路途遥遥,暴君身体不适发病的几率就高,而经过身边查验的层次也会相应从简,这也是他最好的下手机会。韩匡嗣站起身,缓步向外走去,一步、一步,走得格外沉重,也格外坚定。

韩德让跪下,哽咽:“孩儿拜别父亲。”

初升的太阳,透过树荫,如碎金般洒落在韩匡嗣的肩头、脸上,阳光与阴影交错,变幻莫名。

韩匡嗣出府,上马,一路疾行至校场,他是太祖庙详稳,率太祖斡鲁朵一支兵马,自然先在校场集中。此时,辽国将士们已在校场排列成行,整装待发。萧思温等文臣自然是在等候皇帝一起出发。谁知道大家在朝上等了半晌,大殿上方的宝座上依旧是空『荡』『荡』的。

此时在校场的诸将也等得诧异起来,韩匡嗣等几人便又入宫来询问。萧思温又气又恼,眼看时间将到,便揪住内侍问,内侍吞吞吐吐半天,方道皇帝宿醉未醒。萧思温大怒,喝问太平王去了何处,又说太平王刚才已经入宫,去见皇帝了。正争执不下,便有内侍自宫中传来消息,请萧思温等几名重臣入内殿。

萧思温等到了延昌宫,进了穆宗寝殿,方见罨撒葛一脸无奈地站在穆宗榻前,穆宗此时却是烂醉如泥,鼾声如雷。萧思温顿足:“主上亲口说今日率军出征,为何竟、竟醉成这样……”

罨撒葛亦是无可奈何,他怎么晓得穆宗昨夜闹腾了这么一场之后,回到寝殿依旧把自己喝个烂醉,以至于今天早上已经像个死猪一样拖都拖不起来了,只得问萧思温:“思温宰相,您看怎么办?”

萧思温沉声道:“君无戏言,如今三军整装待发,主上不出,难道还要解散三军不成?这不成了周幽王了?”

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最后闹得个国破身亡,这可不是好兆头。罨撒葛听了也是脸『色』铁青,犹豫道:“要不然,群臣率军先行出发,待主上醒了以后,再让他追上来?”

萧思温看着罨撒葛,冷笑:“率军先行,谁来率军?谁的身份可以代主上率军?”

罨撒葛叹道:“只是暂代而已,不如请屋质大王,或者休哥郎君?”

萧思温冷笑:“我还以为您会说皇太叔或喜隐郎君呢。”

这话说得非常不中听,罨撒葛也只得忍下来了,苦笑:“要不,我来?反正只是暂代而已,等主上醒了,便可交由主上决定。”

萧思温却看了一眼穆宗,道:“若主上醒了,却不肯追上来呢?”他已经相当肯定,穆宗今日醉酒,固然是长久以来的恶习所致,但有大半的原因,还是不愿意面对幽州的兵临城下之局面。

罨撒葛语塞:“这……”

耶律休哥便道:“要不,等主上酒醒,我们一起跪请他亲征?”

萧思温冷笑,指了指外头:“等主上酒醒,太阳都要落山了,怎么出发?就让集结在校场上的军队,站在那里呆等一天,再解散?”

罨撒葛大惊:“万万不可,如此军心就要涣散了。”他看了一下萧思温,只得低声下气地问他:“思温宰相可有什么办法?”

萧思温冷冷地说:“不管主上是醉是醒,今日只能是坐上辇车,与大军一起进发幽州,这才是唯一办法。”

众臣顿时面面相觑,谁敢把这个暴君拖上辇车,他要醒了迁怒杀人怎么办?萧思温看出群臣心思,凛然道:“主意是我出的,若主上要怪罪,便怪罪我吧。”

罨撒葛沉默片刻,果决地摆手:“罢了。你们这就拥主上登车去幽州吧,各斡鲁朵立刻点兵出发,有什么责任,自有本王承担。”

萧思温诧异地看了罨撒葛一眼,似对他有了新的感观,拱手:“多谢太平王。”

罨撒葛想了想,朝萧思温拱手道:“只是,主上就要有劳思温宰相了。”他顿了一顿,“行刺案刚过不久,本王须留在上京查明真相,免得那些宵小趁机发难。幽州城万事拜托各位大臣了。”

萧思温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臣定不负大王所托。”

罨撒葛便叫人扶起穆宗,将烂醉如泥的他梳洗完毕,换好龙袍,戴好纱冠,披上斗篷,再把他交到韩匡嗣手中:“匡嗣,主上身体不好,在幽州要你多加照顾了。”韩匡嗣眼神一动,低声应“是”。

御辇起,仪仗行。大军相随,遥遥数十里的队伍,一直从上午走到了傍晚,最后的人员方才出了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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