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舍予在院子里面点灯笼的时候，也有一瞬间的恍惚。
仿佛是方桃坐在那里。
仿佛没有四年前的事情。
仿佛生活里一直照顾他们的耳卷是方桃一般。
愣神并没有很长时间，空气中烛火蜡油的味道提醒着他，那只是幻想。这四年来陪在他身边，事无巨细照顾他们的人是耳卷，不是伤害他的方桃。
“木兆师傅。”
兆雪在观察木兆师傅，她也好奇过木兆师傅的样子为什么会跟自己很像？
可她找不到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嗯？”
方桃收回自己看菜园子的目光，菜园子里的菜没有茄子。
那是望舒最不爱吃的蔬菜，当初在宗槐国的时候，她倒是没有不爱吃茄子，只是望舒不喜欢吃，所以他也很少做这道菜，也引得她很少吃茄子了。
后来，望舒落海，她在外面跟别人推杯换盏的时候，桌子上摆着茄子这道菜的时候，她愣了神。
被罚酒三杯。
其实就算没有罚酒三杯那天他也会喝很多，最后都醉的不省人事。
最后是身边跟着的随从，去请了长久过来。长久直接把她拎回去丢进了池塘里面，冷冽的水让自欺欺人的方桃扑腾了两下，摇摇晃晃的从池塘里走出来。
之后的一段时间，方桃府上的厨子每天从早到晚做的饭菜，除了茄子，还是茄子。
是长久的吩咐。
方桃府上的厨子看自家主子没说什么，便照着做了。
后来，方桃跟长久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长久点茄子，方桃再无动于衷。但也不会伸筷子去夹桌上，盘子里的茄子。
“木兆师傅是饿了么？”
兆雪看木兆师傅一直盯着院子里的菜园子看，不知想吃哪种菜。
在启智班，她们中午一起吃饭，她没有发现木兆师傅有挑食不吃的东西。
自家菜园子里面种着的蔬菜不是阿爹爱吃的，就是阿姨爱吃的。而从小吃阿爹和阿姨做的饭菜长大的她们，早已经习惯了他们做的饭菜，说不上好吃，也说不上不好吃。
“没，没有。”
方桃笑了笑。
刚才走进小木屋的时候，她就问了柿饼的香气。而且还是新鲜柿饼的味道，好像刚刚炸好。
记得在宗槐国，每次到了柿子成熟的季节，望舒都要拉着自己爬树。
顽皮长大的望舒是爬树的好手，可他在柿子树上的时候，还是会佯装摇摇晃晃快要掉下来的样子，让在树下站着她胆战心惊。
方桃都已经伸出了手，做好了接住他的准备，结果柿子树上站着的望舒又稳稳站住。
就这样被他骗过几次，后面的几年带他去摘柿子，他还会做这样的把戏，每一次方桃还依然会胆战心惊，就算知道他是闹着玩，可还是怕万一有一次是真的没有站稳，会从树上掉下来怎么办。
“木兆师傅有不喜欢吃的东西吗？我还没有问阿爹晚上会做什么饭。”
兆雪觉得阿爹一定是因为她打架的事情生气了，不然今天不会这么反常，她都带师傅来家里了，阿爹一句话都没有跟师傅说。
在院子里点灯笼的时候，王舍予有听到他们的对话。
最后进厨房的时候，颇有深意的看了方桃一眼。
有些人，就算样貌改变给人的感觉就不会变，他没有办法确定，现在院子里坐着的这个人是不是那个人。
因为这个人给他的感觉，与那个人对他的感觉不同，不知道是不是四年未曾见面的原因。
或者院子里坐着的这个人，真的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普通师傅罢了。是他想多了，是他惊弓之鸟。
可他又怕自己不草木皆兵，不小心翼翼，有一天她会突然闯进自己的生活里，打乱了自己的心，带走兆木和兆雪。
王舍予看过方桃一眼以后，进了厨房。他不知道的是，他刚刚收回目光转身，方桃就看向了他。
王舍予摘完柿子以后，回来换了一身衣服。深蓝的衣服透着一些灰色，像是夜晚到来时那种深不可测的天空的颜色。
方桃不喜欢这个颜色。
或者说是不喜欢他的身上，穿着这个颜色。
她还能想起他们两个人小时候第一次见面时，他穿着橘色的衣裳，明明晃晃冲自己跑了过来，就像热烈的太阳撞进了自己的人生。
而他身上穿着的这件衣服，却像是夜幕低沉，要离开她一般。
其实草木皆兵的不止是王舍予一个人，还有方桃。
方桃已经到了看到他身上穿着衣服的颜色，就感觉这衣服的颜色象征着他们未来的程度。
这种病态的惶恐不安，面无表情的方桃身上让人看不出来。
晚饭很快做好，芹菜炒肉，辣椒鸡蛋，红烧肉，煎鱼，土豆丝，鸡丝汤。
五菜一汤，两个大人一个孩子，太多了。
只是每道菜的分量都不算多，王舍予在厨房里把每一道菜都留了一份，等夏令，兆木，耳卷回来以后吃。
兆雪看到桌子上摆着的饭菜时，咧开小嘴巴笑了笑，可随后又想到了什么，撅起了嘴巴。
“怎么了？”
饭菜摆在桌子上，王舍予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转身回厨房里去取碗筷。
方桃看到兆雪的表情变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木兆师傅，我家的情况，你知道吧。”
兆雪能感觉到启智班里那些师傅是知道每个学生家庭的情况的，因为有些师傅对待学生的变化很明显，从她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班级里哪个学生家庭有权有势，然后学生家庭普通平凡。
“嗯，怎么了？”
方桃在王舍予把两道菜端上桌子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起身去厨房帮他端菜。
最后在王舍予的一个眼神下，这个念头打消。
方桃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明明分开四年了，王舍予的一个眼神，她却还是可以明了。那是不是说明，他的心还是没有变的。
她跟他，还是有可能的。
“这个红烧肉和煎鱼，我跟阿木很少吃到，今天木兆师傅来家里了，阿爹才做了。阿爹今天看到我脸上的伤，生气了，绝对不是对木兆师傅有意见。”
兆雪想要跟方桃解释王舍予不跟她说话的事情。
方桃笑了笑，王舍予不跟她说话可能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兆雪脸上的伤痕，更大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因为她的脸吧。
“你阿爹做的饭真漂亮。”
王舍予做的饭菜摆盘精致，当初给她做的饭菜比这些还要漂亮，花样还要繁杂。
可能做饭已经养成养成了习惯，就算现在的生活比以前艰苦得多，做出的这些饭菜还是摆成漂亮的样子。
“嗯，我阿爹做饭可好吃的，不过耳卷阿姨很少让阿爹下厨，今天耳卷阿姨不在家，不然木兆师傅就要吃耳卷阿姨做的饭菜了。”
兆雪的话是无心，方桃却听的有意。
——路过耳卷阿姨很少让阿爹下厨……
软软的声音说的话，撞在方桃的心上。耳卷不让王舍予下厨的理由，就算是小孩子也能够明白。
自然是因为宠爱，因为舍不得让他受厨房的烟火。
王舍予很快从厨房里拿了碗筷出来。
食不言。
三个人做到了极致，而那些精美的饭菜也变的有些难以下咽。
“咳……这红烧肉味道不错！”
方桃想要说些什么话的，她想要听一听他的声音。
每次王舍予去启智班接兆木和兆雪下课的时候，她都想要过去说一两句话，但有的时候能搭讪上，有的时候她还没有走过去，他们就已经回家了。
看着王舍予和两个孩子的背影，方桃想，什么时候她能站在家门口，看着他们三个兴高采烈的冲自己走过来。
少不更事时，年少轻狂，把权势看的太重，没能当机立断选择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她想要老天爷再给她一次机会的，这一次就算让她散尽家财，她也不想再弄丢他们了。
“……木兆师傅是哪个国家的？”
王舍予给兆雪夹了一块红烧肉，才开口说了这一句，他斟酌了很久的话。
他一直都想问这个问题，你想知道这个木兆师傅到底是哪个国家的人，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会显得没有那么突兀。
现在木兆师傅说了这盘红烧肉很好吃，这盘红烧肉的做法，是宗槐国的做法。王舍予觉得，从这个缺口进入，也许不会显得那么冒然。
可是这种想法，只是王舍予自我安慰的想法，他不知道他这句话在兆雪的耳朵里，都显得有些勉强。
兆雪看了看自己的阿爹，又看了看阿爹夹到他碗里的红烧肉。
阿爹这是怎么了？
“宗槐国。”
方桃听到望舒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心中莫名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那木兆师傅应该是吃过这种红烧肉，是不是吃到了家乡的味道，才觉得好吃。”
欲盖弥彰的说话语气和频繁的夹菜动作，望舒的心虚，方桃看在眼里。
方桃在心中苦笑，四年前做错事情的人是她，易容跑过来找他的人也是她，应该心虚的人也应该是她。
望舒不该心虚的，也许望舒是在怀疑她到底是不是方桃，但是又怕弄错了人。
“嗯，是吃到了一股很熟悉的味道。”
桌子上的五道菜，方桃吃得最多的就是那道红烧肉。
“木兆师傅今天来家里，是兆雪犯了什么错误吗？”
王舍予在厨房里面想了很久，他到底应该用哪种姿态来问出这句话。是该把自己的姿态放得低一些，真的像一个平常普通的家庭那样，对启智班的师傅崇拜尊敬。还是把姿态放得平常一些，就像在面对一个普通人一般，可是木兆师傅与那个人极其相似的五官，让他又没有办法摆出这个态度。
在厨房里跟自己交了那么久的劲，结果真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平平淡淡的就开口了。就真的像是在跟一个普通人说话一般，毫不相识也没有过往。
“兆雪没有犯错误，只是跟人打了一架。”
方桃的语气比王舍予更要风轻云淡。
兆雪被木兆师傅说话的语气吓了一跳，打了一个喷嚏，惊诧的看着对面做的人。
原来打架的这件事情在木兆师傅的眼里真的不值一提，这说话的语气真的是太镇定了！
兆雪我的小脑瓜里想不出来一个词语来准确的形容木兆师傅。
嗯，就镇定吧。
“为什么打架了？”
王舍予看向兆雪，目光当中带了几分严厉。
一旁坐着的方桃看望舒这个样子，眸光中多了几分爱恋，如果不是收的及时，王舍予的余光就会发觉现在跟他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人，就是四年前让他落海的那个人。
方桃不是没有想过他教育孩子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可真正见到的时候，又是另外一个样子。
不管是望舒温柔轻声的哄走路自己绊倒自己的兆木，还是这样严厉的跟兆雪说话，方桃都觉得望舒好看极了，带着那种独属于它自己的韵味，可能因为生过孩子的缘故，虽然早已经褪去了婴儿肥，却多了几分圆润，但又不算肥硕。
“……”
兆雪坐在凳子上，手里还握着筷子，目光闪了闪，看了看坐在自己对面的木兆师傅，又转头看了看自己的阿爹。
“她……”
“让她自己说。”
方桃想要帮兆雪解释一下的，结果刚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就被王舍予用更严厉的声音打断。
方桃被王舍予这种说话的语气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过话。就算是四年前，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做错了事情，他也只是跟自己冷战，跟自己在床上别扭又傲娇的赌气。
现在被望舒用这种语气说话，方桃不禁想到四年前，他落海是看自己的最后那个目光。
那个目光，他一直都不敢想起，每次想起心脏都像要窒息了一般。
他对自己是有气的，是啊！怎么可能对自己不生气，应该都有杀了自己的心吧，毕竟落海前她已经做过不少让他失望的事情。
王舍予也是自己开口说完这句话之后，才发现了自己的语气有些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