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新野。
这座汉水北岸的小城,在初春的寒意中显得格外萧瑟。城墙低矮,屋舍简陋,与昔日兖州治所昌邑、乃至邺城的繁华雄壮相比,不啻天渊。曹操一行逃至此处,已逾半月。刘表以“客将”名义,将新野拨给曹操暂驻,供应基本的粮秣,却限制其兵力不得超过三千,且不得随意离开新野地界。名为安置,实同软禁。
县衙临时充作曹操的居所,比之邺城的州牧府,寒酸得令人心酸。曹操已换上了一身半旧的文士服,颌下胡须剃尽后新生的短茬让他看起来有些滑稽,也少了几分往日的威严,唯有一双眼睛,深沉如故,时而闪过刻骨的恨意与不甘。
“仲康(许褚),元让(夏侯惇)、妙才(夏侯渊)、子孝(曹仁)的伤势如何了?” 曹操站在简陋的庭中,望着南方灰蒙蒙的天空,声音有些沙哑。那一路上亡命厮杀,若非这几员心腹大将拼死护卫,他早已成为荒野枯骨。
许褚侍立一旁,闷声道:“夏侯将军箭伤已无大碍,曹将军背上刀口也结了痂,只是……随我们冲出来的两千多儿郎,如今只剩不足八百,且大半带伤,甲胄兵刃损失殆尽。” 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痛楚与愤怒。
荀彧从廊下走来,面容清癯,眼中是深深的忧虑:“明公,刘景升(刘表)虽予我等容身之地,然其麾下蔡瑁、蒯越等人,对我等猜忌甚深。近日已有风声,言明公乃‘丧家之犬’,‘引祸之源’,恐于荆州不利。供给粮秣,也日渐短少。”
曹操冷笑一声,笑声中充满了自嘲与怨毒:“丧家之犬……引祸之源……说得不错。我曹孟德,确是如此。” 他转身看向荀彧,“文若,你以为,刘景升会如何处置我等?”
荀彧沉吟:“刘表守成之主,但求自保。他收留明公,一则是碍于昔日讨董同盟的些许情分与名声,二则,或许也想留明公作为一枚棋子,将来或可用于制衡他人——比如,日益坐大的吕布,或是……江东那位小霸王。然其内部,蔡、蒯等荆州本土大族,势力盘根错节,绝不希望看到一个强势的外来者,搅动荆州平静。长久留此,恐非善局。”
“制衡?” 曹操眼中精光一闪,“文若,你说,若吕布下一步兵锋南指,是荆州,还是江东?”
荀彧缓缓道:“以吕布用兵,必先易后难,剪除羽翼。荆州虽为四战之地,然有汉水之险,水军颇强,刘表经营多年,根基尚稳。江东孙策,新近勃兴,锐气虽盛,然根基未固,且与吴郡士族矛盾未解。吕布若欲南征,江东当为首选。况且……” 他顿了顿,“孙策与吕布有杀父之仇,吕布岂会容他坐大?今又纳袁尚,更是授人以柄。”
“江东孙策……孙伯符……” 曹操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斑驳的廊柱,“此子勇烈,类其父,而豁达或有过之。他收留袁尚,是欲树敌于吕布,还是……另有所图?” 他忽然看向荀彧,“文若,我们能否……与孙策联络?”
荀彧一怔:“明公之意是……”
“敌人的敌人,未必是朋友,但至少……可以是暂时的盟友。” 曹操眼中重新燃起那种熟悉的、属于枭雄的算计光芒,“吕布势大,非一人一州可抗。刘表暮气沉沉,只求苟安。孙策锐意进取,血气方刚,又与吕布有血仇。若能与江东联结,南北呼应,或可……”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然则,”荀彧提醒道,“孙策新纳袁尚,袁尚与明公……恐难相容。且孙策年少气盛,未必愿意与……与败军之将联盟。” 他说得委婉,但意思清楚:你现在兵不过千,地无一寸,拿什么去和坐拥江东六郡的孙策谈联盟?
曹操沉默片刻,眼中光芒不减:“事在人为。袁尚……不过一纨绔子弟,在孙策麾下,能成何事?至于筹码……” 他望向北方,“我们对吕布的了解,对北方局势、山川地理、军力虚实的掌握,便是筹码。孙策欲图北上,这些情报,价值连城。更何况,”他声音转冷,“吕布下一个目标必是江东,孙策若不想坐以待毙,便需早做谋划。我曹孟德,或许正是他需要的那面镜子,能让他看清吕布的虚实与手段。”
他决断已下:“文若,设法,寻一稳妥机敏之人,持我密信,南渡大江,秘密面见孙策。不必提联盟,只言‘共论吕布之患,以全东南’。且看那孙伯符,有无此胆识与器量!”
江东,吴郡,孙策府邸。
气氛与荆州新野的压抑憋屈截然不同,充满了年轻人特有的锐气与勃勃生机。孙策高踞主位,虽年仅二十五六,但眉宇间英气逼人,顾盼自雄。下方,周瑜、张昭、程普、黄盖等文武心腹济济一堂。客席上,坐着面容憔悴、强作镇定的袁尚及其寥寥几名随从。
“伯符将军神武,横扫吴会,威震东南,今又接纳尚于危难,此恩此德,没齿难忘!” 袁尚起身,向孙策深深一揖,语气恳切,“吕布国贼,欺凌天子,屠戮忠良,逼死家父,毁我基业,与将军更有杀父血仇!尚虽不才,愿倾尽所有,助将军共讨此獠,以雪国恨家仇!”
孙策抬手虚扶,朗声道:“显甫(袁尚字)兄不必多礼。袁公四世三公,海内人望,竟遭吕布毒手,策亦感愤懑!吕布暴虐,天人共愤,策与彼有不同戴天之仇,早晚必提兵北上,取其首级,祭奠先父在天之灵!显甫兄来投,正可见天下义士之心!”
他话语慷慨,引得一众将领纷纷附和,战意高昂。然而,坐于文官首位的张昭,却眉头微蹙。周瑜面如冠玉,神色平静,只是眼中若有所思。
议事散去后,周瑜私下对孙策道:“伯符,袁显甫新败来投,其心难测。彼在河北,便与兄不睦,内部倾轧,终致败亡。今其麾下无一兵一卒,空有袁氏之名,于我江东,是益是弊,尚未可知。且其与曹操有隙,今曹操南逃荆州,若知袁尚在此,恐生事端。”
孙策不以为意,笑道:“公瑾多虑了。袁尚丧家之大,能成何事?我收留他,不过是向天下示以仁义,且让河北旧部知道,袁氏血脉未绝,尚在江东。至于曹操……哼,一败军之将,自身难保,何足道哉?吕布若来,我正欲与之一决高下!袁尚在侧,或可鼓舞士气。
张昭也寻机劝谏:“主公,当务之急,是巩固江东六郡,安抚士民,操练水步军马,积蓄钱粮。吕布虽强,然其新定北方,必有内务缠身,且北人不习水战,短期内难以大举南下。我江东有长江天堑,水军强盛,正当以逸待劳,静观其变。袁尚此人,名声不佳,且易招惹是非,不如厚赠钱帛,礼送其往交州或益州,以免成为吕布攻讦口实。”
孙策年轻气盛,又新得大胜,正是志得意满之时,闻言略感不快:“子布(张昭字)此言差矣。吕布暴虐,天下皆知,我收留袁氏遗孤,乃是大义所在,何惧彼之口实?至于静观其变……待吕布消化了北方,兵精粮足,再大举南下,届时我江东便失了先机!我意已决,加紧整军,广造战船,待时机成熟,便要与吕布会猎于长江之上!袁尚,暂且留着,或许有用。”
周瑜与张昭对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眼中的担忧。孙策勇则勇矣,然刚极易折,且对北方吕布的警惕与仇恨,已影响了他的判断。袁尚,或许真会成为一颗带来麻烦的种子。
洛阳,太傅府。
吕布正与贾诩、赵云等人,对着巨大的南方水网舆图,推演进军方略。
“江东水军,以周瑜、程普、黄盖等将统领,大小战船数千,士卒善于操舟,是其最大倚仗。”贾诩指着长江沿线,“我北方步骑虽锐,然渡江作战,若无强大水师护航,便是送死。将作监已按主公要求,于黄河、济水、乃至淮水沿岸设船坞,仿制江东楼船、艨艟,然非一时之功。且水军将士,需时操练。”
吕布目光沉静:“水师不可不备,然亦不可全待水师。孙策小儿,恃勇轻进,其麾下虽勇,然江东士族与之未必一心。我可双管齐下:一面督造战船,操练水军于淮泗;一面遣使联络庐江、豫章等地与孙策有隙之豪强,如刘繇旧部、山越宗帅,许以官爵财货,令其扰孙策之后。同时,大张旗鼓,调集兵马于庐江、广陵江畔,做出欲自上游或下游多处渡江之势,惑其心神,疲其兵力。”
赵云抱拳道:“主公,末将愿为先锋,率骑兵巡视江岸,威慑江东!”
“子龙勇武,届时自有重任。”吕布点头,“此外,荆州刘表处,需遣一能言善辩之士,陈说利害,纵不能使其出兵助我,至少也要令其严守中立,不得资敌,更不能放曹操南窜与孙策合流。”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至于那曹操……听闻其在荆州新野,如坐针毡。告诉我们在荆州的暗线,密切监视,若其有异动,或试图与江东联络……寻机除之。此獠不死,终是祸患。”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