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坐在冰冷的龙椅上,俯视着丹陛之下那些叩拜如仪、口称“万岁”的臣工,他感觉到的不是权力在握的踏实,而是一种浸入骨髓的寒意。
不是因为北京城深秋的萧瑟,而是因为那无数个声音,正像无形的潮水,蛮横地涌入他的脑海。
“新帝登基,三把火会先烧向何处?魏公公有从龙之功,当可无恙……”
“阉党祸国,天怒人怨,此番定要连根拔起,还我大明朗朗乾坤!”
“老家送来的三千两银子,不知能否打通王承恩的门路,外放个知府……”
“陛下年幼,或可轻易操控……”
杂乱,喧嚣,虚伪。
这些是他臣子们的心声,是他自登基大典那日昏厥醒来后,便无法摆脱的梦魇。他能听见他们内心最真实的念头,尽管他们脸上挂着最恭顺谦卑的表情。
他尝试过集中精神,将那声音隔绝在外,却徒劳无功。
就像一个人无法让自己失明一样,他也无法让自己“失聪”。
这份天赐的“能力”,带给他的不是全知全能的愉悦,而是众叛亲离的孤独和洞悉人性丑陋后的恶心。
“平身。”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威严。
“谢陛下!”山呼声中,更多的心声碎片涌来。
“……龙袍似乎宽大了些,陛下身形还是单薄啊。”
“……今日议题,必是阉党!”
朱由检的目光扫过班首的魏忠贤。
这个被世人称为“九千岁”的权宦,此刻低眉顺眼,姿态放得极低。
朱由检“听”到了他的心声,那是一片翻涌着恐惧、悔恨与极致焦虑的海洋,核心却缠绕着一根名为“忠诚”的稻草,是对皇兄天启的忠诚,也是对眼前自己这个新帝能给他一条生路的卑微期盼。
“皇兄……您留给了朕一个好大的难题,和一个好可怕的礼物啊。”朱由检在心中苦涩地想。
就在这时,一份奏疏被呈了上来。
御史杨维垣弹劾阉党骨干、兵部尚书崔呈秀的奏疏。
这是信号,是朝臣们试探他态度的第一步。
朱由检听着杨维垣慷慨激昂地朗读奏章,同时清晰地“听”到他心底的算计:“崔呈秀一倒,魏阉如断一臂。下一步便可直指核心……东林前辈们答应我的左佥都御史之位,应该跑不了了……”
怒火在朱由检胸中升腾。
不是为了崔呈秀,而是为了这满朝的虚伪。
他几乎要按捺不住,想要将眼前这个人内心肮脏的算计当场喝破。
就在他即将失控的边缘,一个截然不同的“声音”,像利剑劈开混沌,骤然闯入他的感知。
这声音平静,清晰,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冷静分析。
“第一步,必须稳住魏忠贤。他不是忠臣,但他是眼下唯一能理顺皇家财政、并能从江南士绅口袋里掏出钱来的理财高手。现在杀他,等于自断财路,便宜了那些只会空谈的东林君子。”
朱由检猛地一震,目光如电般射向大殿角落。那里站着一排品级低微、几乎无资格发言的官员。是哪一个?
“第二步,要尽快提醒陛下,陕西连年大旱,民生凋敝,尤其是驿站系统裁撤在即,一个叫李自成的驿卒很快就要失业了。得给他和像他那样的人找条活路,否则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李自成?驿卒?星星之火?朱由检完全被这匪夷所思却又笃定无比的心声吸引了。
他死死盯住那个方向,试图找出声音的来源。
“第三步,关外的皇太极……麻烦。明年,对,就是崇祯元年,他会亲自率军绕道蒙古,第一次破口入塞,兵临北京城下。关宁军被耍得团团转。得赶紧让孙承宗或者袁可立这等知兵的重臣去整顿边防……”
破口入塞!兵临城下!
这已经不是预言,而是赤裸裸的示警!
朱由检感到一股寒气从脊椎升起。这心声的主人,不仅对朝局了如指掌,甚至能预见未来?!
他再也坐不住了。必须找到他!立刻!
“够了!”朱由检猛地站起身,打断了杨维垣的诵读。
大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大臣,包括魏忠贤,都惊愕地抬起头,不明白年轻的天子为何突然发怒。
朱由检无视众人的目光,他的眼神死死锁定了角落里的一个青年官员。
那人穿着青色的七品官袍,面容俊朗,眼神清澈,在周围或惶恐或疑惑的同僚中,显得格外镇定。
最重要的是,当朱由检看向他时,那清晰的心声再次响起:
“嗯?崇祯看我做什么?他脸色怎么这么差?难道是‘读心术’的副作用?不对啊,史书上没记载他有这毛病……等等,他这眼神……不会是能听到我刚才想的那些吧?!”
就是他!
朱由检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能“听”到我的想法?他知道我有读心术?
而且,他称我为“崇祯”,用的是年号而非陛下?史书上没记载?无数个疑问瞬间塞满了他的脑子。
但此刻,所有这些疑问都汇聚成一个无比强烈的念头:找到他!抓住他!他是这片虚伪海洋中唯一的孤岛,是能帮他看清迷雾的唯一灯火!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心绪,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帝王的威仪,伸手指向那个青年。
“你,”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略带沙哑,但在寂静的大殿中却如同惊雷,“对,就是你。散朝之后,到乾清宫西暖阁见驾。”
说完,他不等任何回应,也不顾满朝文武惊掉下巴的表情,猛地一甩袖袍。
“退朝!”
转身离开的瞬间,朱由检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语气中带着一种找到救命稻草般的急切与期盼:
“朕等你好久了,异乡人……或者说,朕唯一的……忠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