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血腥气、灰尘与霉变混合的诡异气味,像一张湿冷的网,牢牢裹住林晚星的呼吸。耳边是男人粗重压抑的喘息,滚烫的呼吸喷在她后颈,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她的手腕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死死攥着,那只手的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藤蔓,延伸进被匕首划破、正汩汩渗血的衣袖里。
是陆琛。
他几乎是将她半拖半拽地向前疾行,另一只手臂不甚自然地垂在身侧,肩胛处深色的衣料被更深的暗红色浸透了一大片,那是昨夜枪伤崩裂的痕迹。每一次迈步,他的身体都会几不可察地晃一下,额前凌乱的碎发被冷汗浸湿,粘在苍白的额角,下颌线却绷得如同即将断裂的弓弦。
身后,垃圾清运通道方向传来的打斗声、怒喝声正在迅速逼近。周家派来的人,远比他们预想的更加训练有素,也更加穷凶极恶。
“别回头!”陆琛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没有看她,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这条通往别墅地下备用通道的、昏暗狭窄的回廊。墙壁上的应急灯散发着惨绿的光,将他们奔逃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射在斑驳的墙面上,如同鬼魅。
林晚星的肺部火辣辣地疼,怀孕初期的不适与极度的恐惧让她双腿发软,几乎是被他拖着前进。她能感觉到他掌心黏腻的冷汗和血迹,也能感觉到他钳制她的力道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坚持。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冲出来?为什么要替她挡下那一击?他明明可以留在相对安全的主卧,调动人手围剿,而不是拖着刚刚缝合的枪伤,像个亡命徒一样带着她在这肮脏的通道里奔逃。
这个问题在她混乱的脑海里一闪而过,随即被更尖锐的恐惧覆盖——那把险些划破她喉咙的匕首,那块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湿布,还有那个鸭舌帽男人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周家不仅要陆琛死,还要他断子绝孙。这个认知让她胃里一阵翻搅,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护住了尚且平坦的小腹。
“这边!”陆琛猛地将她拉向一个不起眼的岔口,那里有一扇锈迹斑斑的金属小门。他用力踹开门上的老旧挂锁,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门后是一段向下的、更加陡峭阴暗的楼梯,霉味和尘土味扑面而来。
“下去!”他不由分说地将她推进门内,自己紧随其后,反手用力将铁门带上,并从内部扣上了一道看起来同样不怎么牢固的插销。做完这一切,他背靠着冰冷的铁门,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额头上大颗大颗的冷汗滚落下来,划过他棱角分明却毫无血色的脸。
逼仄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搜寻的脚步声和呼喝声。
应急灯的光线几乎无法穿透这里的黑暗,只有门缝下透入的几缕惨绿微光,勾勒出陆琛高大却微微佝偻的轮廓。林晚星靠在另一侧湿滑的墙壁上,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喉咙。她看着他,在昏暗的光线下,他肩胛和手臂的伤处,暗红色仍在缓慢地洇开。
“你的伤……”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在颤抖。
陆琛缓缓转过头,那双在黑暗中依然亮得惊人的眸子锁定了她。那里面翻涌着未退的暴戾、深切的疲惫,以及一种她看不懂的、近乎偏执的审视。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用嘶哑的声音反问,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那张纸条……你留下了?”
林晚星一怔,随即点头,声音微弱:“放在药瓶下面了。”
他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像是耗尽力气般,顺着铁门缓缓滑坐下去,坐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这个动作扯动了伤口,他闷哼一声,眉头死死拧紧。
“他们……会找到这里吗?”林晚星忍不住问,目光警惕地望向头顶的铁门。
“暂时不会。”陆琛闭了闭眼,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倦意,“这条通道知道的人很少,出口在别墅区边缘的废弃泵房。周家的人……暂时还摸不清这里的底细。”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这房子,我买下的时候,就留了后手。没想到……真的用上了。”
林晚星沉默了。是啊,他那样心思深沉、步步为营的人,怎么会不给自己留退路。只是这退路,如今却成了他们两人暂时的藏身之所。
时间在死寂和紧绷中缓慢流逝。外面的搜寻声似乎渐渐远去,但谁也不敢放松警惕。昏暗的光线下,陆琛的脸色越来越差,嘴唇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呼吸也变得时而急促时而微弱。失血和连番的剧痛,正在迅速消耗他强撑的体力。
林晚星看着他蜷缩在角落、微微发抖的样子,那个曾经在她面前如同冰山般不可撼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人,此刻却显得如此……脆弱。恨意、恐惧、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厌恶的、不合时宜的心软,在她心中交织冲撞。
最终,那点心软,或者说,是人类面对同类伤患时最基本的同理心,占了上风。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这里,尤其……他还是为了救她而加重了伤势。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口的恶心和身体的颤抖,挪动脚步,小心翼翼地靠近他。
“你……需要处理伤口。”她的声音依旧很轻,但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陆琛猛地睁开眼,眼神锐利地看向她,带着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仿佛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林晚星避开他的目光,蹲下身,借着门缝透进的微光,看向他手臂上那道狰狞的刀伤。伤口不算太深,但皮肉外翻,血流不止,必须尽快止血包扎。她身上没有任何可用的东西,目光扫过自己,最终落在穿在里面的棉质打底衫上。
她咬咬牙,背过身去,有些笨拙地试图撕下打底衫的下摆。但衣料颇有弹性,她力气不足,撕扯得很费力。
“你干什么?”陆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沙哑而疲惫。
“找东西给你包扎。”林晚星头也不回,继续跟衣服较劲,语气里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执拗。
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近乎叹息的气音。紧接着,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她正在撕扯衣摆的手腕。
林晚星浑身一僵。
那只手很冷,力道却不容抗拒地阻止了她的动作。陆琛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把随身携带的、看起来就异常锋利的战术折刀,“咔哒”一声弹出刀刃,递到她面前。
“用这个。”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气息拂过她的耳廓,依旧带着血腥味,却奇异地少了些平日的冰冷压迫。
林晚星看着那把寒光闪闪的刀,心脏漏跳了一拍。她迟疑地接过,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冰凉的指尖,又是一颤。她不再犹豫,转过身,用刀刃小心地割下一段相对干净的棉布。
整个过程,陆琛没有再说话,只是靠在门上,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沉甸甸的,仿佛有重量,让她不敢抬头。
割下布条,她重新蹲在他面前,看着那道伤口,深吸一口气,伸出手,试图用布条去按压止血。她的手指微微发抖,指尖冰凉。
就在她的手指即将碰到他伤口的瞬间,陆琛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怕血?”
林晚星动作一顿,没有回答,只是用力咬了咬下唇,将布条按了上去。温热的血液立刻浸透了棉布,濡湿了她的指尖。胃里又是一阵翻涌,她强行忍住。
陆琛的身体因为她按压的动作而微微绷紧,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看着她低垂的、睫毛颤抖的侧脸,眼神复杂难辨。
简单地按压止血后,林晚星试图用剩余的布条为他包扎。她没有经验,动作笨拙而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他。狭窄的空间里,两人靠得很近,她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下,那丝熟悉的、清冽如雪松般的气息,此刻却混合着汗水和尘土的味道。
包扎的过程中,她的手指偶尔会擦过他手臂的皮肤,那触感冰凉而紧实。陆琛始终沉默,只有在她不小心碰到伤口时,才会听到他极其压抑的一声抽气。
终于,一个歪歪扭扭、勉强算是包扎完成的结打好了。林晚星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额头上也出了一层薄汗。她向后退开一些,拉开距离,重新靠回冰冷的墙壁。
“谢谢。”黑暗中,陆琛忽然低声道。
这两个字让林晚星愣住了。她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陆琛会对她说谢谢?
她抬眼望去,昏暗的光线下,他依然闭着眼,眉头紧锁,仿佛刚才那声道谢只是她的错觉。但他的脸色似乎缓和了一点点,不再是那种濒死的灰白。
疲惫如同潮水般袭来,加上精神的高度紧张和孕早期的反应,林晚星也感到一阵阵晕眩。她滑坐在地上,抱紧膝盖,将脸埋了进去。冰冷的空气,潮湿的地面,远处隐约的威胁,身边重伤且关系复杂的男人,还有腹中悄然孕育的、不被期待的生命……这一切都让她感到无比的荒谬和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林晚星昏昏沉沉几乎要睡去时,她听到陆琛发出了一阵极其轻微、模糊的呓语。
她警惕地抬起头。
陆琛似乎陷入了半昏迷状态,身体微微颤抖着,嘴唇翕动,断断续续地吐出一些音节。
“妈……对不起……”
“晚星……别走……”
“为什么……骗我……”
“恨……好恨……”
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痛苦和挣扎,与平日那个冷酷强悍的陆琛判若两人。那一声声“晚星”,如同带着倒钩的绳索,狠狠拉扯着林晚星的心脏。
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即使在昏迷中依然紧蹙的眉头,看着他苍白干裂的嘴唇,看着他无意识蜷起的手指。那些被她刻意压抑的、关于沈倦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篮球场上挥洒汗水的阳光少年,图书馆里为她讲解习题时专注的侧脸,初雪那天将围巾笨拙地系在她脖子上时微红的耳根……
那个沈倦,和眼前这个满身血腥、在梦里都充满恨意的陆琛,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她用力眨回去,将脸重新埋进膝盖。
又过了许久,陆琛的呓语渐渐低微下去,呼吸变得稍微平稳了一些,但体温却高得吓人。他在发烧。
林晚星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伤口感染加上高烧,在这阴冷潮湿、缺医少药的地方,他会死的。
她挣扎着站起身,腿因为久坐而发麻。她走到铁门边,侧耳倾听。外面一片死寂,追兵似乎已经离开这个区域。
她回头看了一眼依旧昏迷的陆琛,咬了咬牙,轻轻拉开了门插销。铁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她必须冒险出去一趟,找点水,如果可能的话,再找些药品。至少,得给他降温。
就在她一只脚即将踏出门外的瞬间,一只滚烫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脚踝!
林晚星吓得魂飞魄散,差点惊叫出声。
低头看去,陆琛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那双因为高烧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亮得骇人,死死地盯着她,里面充满了猩红的血丝、未褪的警惕,以及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绝望的质问——
“你……又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