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主战争:侯爵家的小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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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蛰伏与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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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撕裂了斯特劳斯伯爵府厚重窗帘的缝隙,将冰冷、锐利、不带丝毫温度的光刃,投进那间奢华而沉寂的卧室。光线在深色天鹅绒帷幔、光滑的橡木地板以及那些昂贵的、沉默的家具表面跳跃、切割,驱逐了最后一丝夜色的庇护,也…将昨夜那氤氲水雾与黑暗暖昧中滋生的、微妙的张力与无声的对峙,暴露在赤裸裸的现实天光之下。

床上,两人依旧维持着昨夜入睡时的姿态,并肩而卧,却仿佛隔着无形的、由冰冷现实与各自心绪构筑的鸿沟。深蓝色的羽绒被下,身体的轮廓清晰可辨。

艾丽莎·温莎侧卧在左,纯白色的丝质睡袍在晨光下显得更加单薄,勾勒出惊心动魄的背部与腰臀曲线。银色的长发铺散在雪白的枕畔,有几缕拂过她冰雪雕琢般的侧脸。她的呼吸悠长平稳,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那韵律稳定得近乎刻板,仿佛连睡眠都是一种精准的自我调控。左手露在被子外,手腕上,“星霜之誓约”在晨光下褪去了夜间流转的星辉,恢复了那灰扑扑、毫不起眼的常态,安静地贴合着她雪白纤细的腕部,仿佛只是一件最普通的、有些年头的旧饰品。

利昂·冯·霍亨索伦平躺在右,深色的亚麻睡袍领口微敞,露出小片苍白的胸膛。他睁着眼睛,紫黑色的眼眸,在晨光斜射下,仿佛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倒映着天花板上帷幔繁复的阴影,也倒映着窗外那一片逐渐亮起的、铅灰色的天空。眼中那点幽蓝色的火焰,不再有昨夜黑暗中的摇曳与挣扎,而是燃烧得异常稳定,异常…冰冷,如同沉入冰川最底层的、永恒不灭的余烬,静静地、不带任何情绪地,注视着眼前这片属于斯特劳斯伯爵府的、冰冷而奢华的现实。

他醒了很久。或者说,他根本没有真正“沉睡”过。后半夜的时光,是在一种奇异的、混合了极度疲惫与冰冷清醒的状态中度过的。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需要休息,但大脑却像一台被过度使用、却无法关机的炼金机械,在黑暗中无声地高速运转,反复咀嚼、推演、计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信息碎片,试图在那片名为“未来”的、浓雾弥漫的棋盘上,找到一丝可以被自己握住的、微弱的亮光。

身侧传来的、属于艾丽莎的温暖体温与清冷气息,依旧清晰可感。那具在昨夜黑暗与欲望的想象中曾被无限放大的、完美诱人的躯体,此刻在晨光下,似乎褪去了那层朦胧的、危险的诱惑光环,变得更加具体,也更加…遥远。它不再是一个亟待征服的“目标”,而更像是一座矗立在他前进道路上的、冰冷而坚固的、名为“现实差距”与“竞争壁垒”的标杆。提醒着他自身的弱小,也…丈量着他需要跨越的距离。

浴室里那无声的默许(或者说无视),卧室中那近在咫尺却未曾逾越的克制,玛格丽特姨母那不容置疑的安排,艾丽莎所展现出的、与年龄不符的冷静、高效与“担当”……所有这些,如同无数根冰冷的丝线,缠绕、勒紧,最终将他牢牢地、安静地,束缚在了这张象征“未婚夫”身份、实则更像某种精致囚笼的大床上,也束缚在了“不要添乱”、“做好自己的事”这个最低限度的、近乎屈辱的“定位”上。

反抗?以他现在的力量,对抗玛格丽特姨母,对抗艾丽莎,对抗整个斯特劳斯家族乃至背后更庞大的利益网络?无异于蚍蜉撼树,自取其辱,只会让他彻底失去最后一点可怜的、在泥泞中挣扎的空间。

顺从?就此认命,心安理得地做一个被保护、被安排、被“圈养”起来的、名义上的霍亨索伦少爷,直到北境战事结束,或者…直到他被某种方式“处理”掉?

不。

利昂的瞳孔,在晨光中,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那紫黑色的眼眸深处,幽蓝的火焰,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冰冷的燃料,无声地窜高了一瞬。

他想起了杜林·铁眉离去时那沉重的背影与未尽的话语,想起了埃莉诺·索罗斯那双闪烁着危险光芒的猫眼与关于“乱世”和“新东西”的暗示,想起了“影”那沙哑嗓音中描述的、帝国内部那触目惊心的裂痕与即将到来的风暴,也想起了…自己在“铁砧与酒杯”那间满是油污的工作室里,抚摸着冰冷金属零件时,心中那点微弱却执拗燃烧的、名为“改变”与“证明”的火苗。

真正的蛰伏,从来不是放弃,而是…积蓄。

真正的棋子,也并非只能被动等待落子。在棋手目光未及之处,在棋盘规则的缝隙之间,一颗不起眼的棋子,或许…也能悄然移动,改变局部的气眼,甚至…为自己创造出新的、意想不到的“劫材”。

他需要时间。需要空间。需要…在所有人(包括身边这个女人)都认为他已经“安分”、“认命”、“无足轻重”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去做一些事情。

一些能真正增强自身力量、积累筹码、拓宽道路的事情。

一些…或许能在未来的乱局中,让他不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而是拥有自己意志的…博弈者的,事情。

就在这时——

身侧,艾丽莎那平稳悠长的呼吸节奏,几不可察地、发生了改变。那是一种从深度休憩(或冥想)状态,转向清醒的、有意识控制的过渡。

利昂立刻闭上了眼睛,放缓了呼吸,让自己的状态重新变得与“沉睡”无异。只是那眼皮之下,眼珠在轻微、快速地转动,显示着他大脑正在高速处理着接下来的“剧本”。

轻微的窸窣声响起。是丝质布料摩擦的声音,伴随着身体坐起时,床垫微微下陷的细微响动。

艾丽莎醒了。

她没有立刻起身,似乎在床边静坐了片刻。利昂能感觉到,一道平静、冰冷、仿佛带着实质重量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目光中没有探究,没有温度,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这个“麻烦”是否还“安分”地躺在那里,没有在夜里做出什么出格或愚蠢的举动。

然后,那目光移开了。

轻盈的脚步声响起。艾丽莎下了床,赤足踩在冰冷光滑的橡木地板上,走向卧室角落的衣帽间。门被轻轻拉开,又合上。里面传来衣物被取下、穿戴的细微声响,规律,从容,没有一丝慌乱或犹豫。

整个过程,她没有发出任何可能“惊醒”利昂的声音,也没有试图叫醒他。仿佛他是否存在,是否会醒来,何时醒来,都无关紧要。她的世界,她的日程,她的责任,早已在晨光降临之前,就已清晰规划完毕,不容他人(尤其是他)打扰或置喙。

这就是艾丽莎·温莎。冰冷,高效,自律,将一切都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即使是在这间名义上“共享”的卧室里,她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那个制定规则、掌控节奏的人。

衣帽间的门再次被轻轻拉开。艾丽莎走了出来。

她已经换下了睡袍,穿上了一身剪裁极为合体、式样简洁利落、用料奢华的银灰色及膝外套与同色长裤。外套的立领、袖口边缘,用冰蓝色的丝线绣着简约的斯特劳斯家族冰晶纹路。银发被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用一个冰蓝色晶石发卡固定,露出光洁的额头与线条完美的脖颈。脸上看不出丝毫倦容,只有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深处,仿佛蕴藏着比昨夜更加深邃、也更加凝练的冰冷光芒。左手腕上,冰蓝色的丝质手套已然戴上,将“星霜之誓约”彻底遮掩。

她走到卧室中央的梳妆台前,那里早已被仆人事先摆放好了简单的梳洗用具和一面镶嵌着冰蓝色魔法水晶的镜子。她对着镜子,简单地整理了一下本已一丝不苟的鬓发,检查了一下衣着的每一个细节。动作精准,高效,没有任何多余。

做完这一切,她最后看了一眼镜中自己完美、冰冷、无懈可击的影像,然后转身,迈着那种独特的、平稳而充满力量的步伐,走向卧室门口。

自始至终,她没有再看床上的利昂一眼。

仿佛他只是房间里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咔哒。”

卧室的门被轻轻拉开,又在她身后轻轻合拢。

那平稳、坚定、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最终消失在走廊深处。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又过了良久——

床上,利昂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紫黑色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上方那片深蓝色的、绣着繁复冰晶花纹的帷幔顶。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帷幔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艾丽莎身上那股独特的、清冷冰雪与幽兰的气息,混合着一丝极淡的、昂贵的洗漱用品的香味。

这气息,此刻闻起来,不再有昨夜那种暧昧的诱惑,只剩下一种清晰的、属于“掌控者”与“规划者”的、冰冷的秩序感。

利昂缓缓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深色的亚麻睡袍因为一夜的睡眠而略显褶皱,领口敞得更开,露出更多苍白的胸膛和清晰的锁骨。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脸上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但那双紫黑色的眼眸深处,那点幽蓝色的火焰,却在晨光下,燃烧得更加清晰,也更加…冷静。

他掀开被子,赤脚下床。脚底触及冰冷光滑的橡木地板,带来一阵清晰的凉意,让他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

他没有像艾丽莎那样去衣帽间挑选衣物,也没有去梳洗。而是径直走到卧室那扇巨大的、可以俯瞰斯特劳斯伯爵府冰冷庭院的落地窗前,伸出手,“哗啦”一声,将厚重的天鹅绒窗帘,猛地向两边彻底拉开!

更加明亮、却也更加苍白无力的秋日晨光,瞬间毫无保留地涌入房间,将卧室内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清清楚楚,也刺得利昂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站在窗前,背脊挺直,双臂环抱,目光平静地、投向窗外。

窗外,斯特劳斯伯爵府那广阔、冰冷、充满了魔法规整美的庭院,在晨光中显得寂静而肃穆。修剪得如同尺子量过的草坪,排列成几何图案的魔法灌木,在微风中纹丝不动的家族旗帜,以及远处那永远笼罩在淡淡寒雾中的魔法塔尖……一切都井然有序,冰冷完美,却也…了无生气。

这就是斯特劳斯家族。这就是艾丽莎·温莎所代表的世界。冰冷,强大,秩序井然,不容置疑,也…难以撼动。

而他的世界呢?

是“铁砧与酒杯”地下那间充满了机油、金属和汗水的工坊?是矮人大师杜林·铁眉那沉重离去的背影所代表的、充满变数的技术合作?是情报贩子“影”口中那暗流汹涌、危机四伏的帝国政局与即将爆发的北境战火?是埃莉诺·索罗斯那双猫眼中闪烁的、危险而诱人的合作可能?还是…霍亨索伦家族那即将被血与火浸染的北境故土,以及父亲、哥哥、爷爷那沉重而未知的命运?

两个世界,如同光明与黑暗,秩序与混沌,冰冷的高塔与泥泞的战场,在他身上交织、碰撞、撕裂。

而他,站在这扇窗前,仿佛站在两个世界的交界线上。

身后,是斯特劳斯伯爵府那冰冷、奢华、却将他排斥在核心权力之外的“庇护所”。

身前,是窗外那广阔、混乱、危险却也充满了无限可能与机遇的、真实而残酷的世界。

良久。

利昂缓缓地、松开了环抱的手臂。他转身,不再看窗外那冰冷的景象。

他走到衣帽间,没有去动那些挂着的、属于“霍亨索伦少爷”的、华贵却束缚的正式礼服,而是从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旧衣柜里,翻出了那身沾着机油和金属粉尘痕迹的、深灰色工装。粗糙的亚麻布料摩擦着皮肤,带着熟悉的、属于“铁砧与酒杯”和“蒸汽”的气味。这气味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近乎安心的真实感。

他迅速换好衣服,用冷水胡乱抹了把脸,用手指随意梳理了一下睡乱的黑色短发。镜子中,映出一张苍白、疲惫、眼下带着淡淡阴影,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透着一丝冰冷锐利的脸。不再是那个故作纨绔、眼神飘忽的“废物”,也不是昨夜在欲望与现实中挣扎的迷茫者,而更像是一个…下定了某种决心、准备潜入暗流、去做一些必须之事的…蛰伏的猎手。

他没有惊动任何仆人,也没有去餐厅用早餐。而是悄无声息地拉开卧室门,如同一个幽灵,融入斯特劳斯伯爵府那清晨空旷、寂静、只有魔法装置低沉嗡鸣的走廊。

他避开了主楼梯和可能遇到仆役的通道,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偏僻的、通往侧翼仆役楼梯和后门的狭窄走廊。脚步轻捷,动作熟练,仿佛早已演练过无数次。

几分钟后,他已经站在了斯特劳斯伯爵府那扇不起眼的、专供杂役和货物进出的后门外。清晨冰冷干燥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东区特有的、混合了煤烟、尘埃、污水和底层生活气息的味道。这与伯爵府内那永恒的清冷熏香气息截然不同,却让他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仿佛这污浊的空气,才能让他真正感到“自由”与“活着”。

他拉低了工装的兜帽,遮住大半张脸,身形一闪,便融入了门外那条清晨尚且冷清、但已开始有早起的摊贩和工人活动的后巷。几个早起倒垃圾的仆役似乎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但没人敢多问,也没人敢确认。毕竟,这位“少爷”的行事作风,早已不是秘密。

利昂没有去“铁砧与酒杯”。那里是杜林·铁眉的地盘,如今大师已走,工坊正在撤收,他此刻出现,太过显眼,也容易引发不必要的联想和监视。

他也没有去埃莉诺·索罗斯可能出现的任何地方。与那位内务大臣千金的合作,需要更谨慎的时机和更隐秘的渠道。

他沿着记忆中的小路,在王都那如同迷宫般错综复杂、弥漫着贫穷、混乱与勃勃生机的街巷中快速穿行。避开主干道,避开巡逻的卫兵,避开任何可能认出他这张“着名”面孔的场所。

他的目的地,是东区更深处,一个连“铁砧与酒杯”的喧嚣都难以触及的、更加鱼龙混杂、却也更加“自由”的区域。那里聚集着来自帝国各地乃至境外的亡命徒、落魄佣兵、黑市商人、情报贩子,以及…像“影”那样,游走于光明与黑暗边缘的、真正的“地下居民”。

葛朗台,那个“铁砧与酒杯”名义上的老板,除了是杜林大师的联络人,他自身在东区地下世界,也拥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和几个不为人知的“安全屋”。其中一个,是连杜林大师都不知道的、只属于葛朗台自己和极少数“特殊客户”的、绝对隐秘的联络点。

利昂需要这样一个地方。一个可以暂时避开斯特劳斯伯爵府、避开艾丽莎、避开玛格丽特姨母、也避开王都所有明面上势力眼睛的、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可以安静思考、联络、甚至…进行一些“小动作”的巢穴。

他穿过几条污水横流、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窄巷,绕过几个一大早就在为地盘争执不休的流浪汉团伙,最后,停在了一栋看起来摇摇欲坠、墙皮剥落、窗户用木板钉死的三层旧楼房前。楼房夹在两间生意惨淡的铁匠铺和一家散发着古怪草药气味的、门帘低垂的巫医诊所之间,毫不显眼。

楼房的侧墙,有一扇几乎被杂物和垃圾完全掩埋的、锈迹斑斑的铁皮小门。门上没有任何标记,只有靠近门轴的上方,有一个极不起眼的、用尖锐物体划出的、类似三叉戟的浅浅痕迹——这是葛朗台告诉他的暗记。

利昂警惕地扫视了一下四周。清晨的薄雾和垃圾堆散发出的异味,很好地掩盖了这里的动静。远处传来铁匠铺早起生火的声响和巫医诊所里隐约的咳嗽声。

他上前,没有去推那扇看似锁死的铁皮门,而是蹲下身,在门旁一堆散发着馊味的破木箱底部摸索了片刻。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粗糙的凸起。他用力一按。

“咔嗒。”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老旧钟表齿轮转动的机括声,从铁皮门内部传来。

利昂站起身,轻轻一推。铁皮门发出沉闷刺耳的摩擦声,向内滑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股混合了灰尘、霉味、陈旧纸张和淡淡金属油气味的、阴冷而闭塞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没有犹豫,侧身闪入门内,反手将铁皮门轻轻带上。

“咔嗒。”

门内传来同样的机括闭合声。

门外,清晨的薄雾依旧,垃圾堆的异味依旧,铁匠铺的敲打声和巫医诊所的咳嗽声依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门内,是另一片天地。

这是一间极其狭窄、低矮、没有窗户的地下室。空气不流通,霉味更重。唯一的光源,是墙角一盏用最劣质的鲸油点燃的、冒着黑烟的小油灯,光线昏暗,只能勉强照亮房间中央一小片区域。

房间里的陈设简单到近乎寒酸。一张用粗糙木板钉成的桌子,两把歪腿的椅子,一个摇摇欲坠的书架,上面凌乱地堆放着一些边缘卷曲、字迹模糊的旧账本、地图和无关紧要的公文抄件。墙角堆着几个落满灰尘、看不清原来面目的木箱。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但利昂的目光,却落在了房间最里面、那面看起来与其他墙面别无二致的砖墙上。他走上前,伸出手,按照葛朗台告诉他的特定顺序和力道,轻轻敲击了墙上的几块砖石。

“轧…轧……”

一阵低沉、缓慢、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石块摩擦声响起。那面砖墙,竟然缓缓地向内凹陷、旋转,露出了一条向下的、更加幽深黑暗的阶梯通道!通道内,有微弱的新鲜空气流动,显然另有通风口。

这才是真正的“安全屋”。地上的房间只是掩人耳目的外壳。

利昂没有立刻下去,而是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用黄铜和某种暗淡水晶制成的、结构精密的仪器——这是他从矮人工匠那里学来的、结合了简单魔法原理和机械结构的“环境探测仪”。他小心地调节着仪器上的几个旋钮和符文,将仪器的探测端对准通道入口,屏息凝神。

仪器中心的水晶,闪烁起极其微弱、稳定的淡绿色光芒。表示空气成分正常,没有剧毒或致命魔法陷阱。几个代表魔力波动、生命迹象、复杂机械结构的指针,也都停留在最低的安全区间。

葛朗台值得信任,但必要的谨慎不可或缺。尤其是在这种地方。

确认安全后,利昂收起仪器,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了向下的阶梯。

阶梯不长,大约向下十几级,便到了底。下面是一个比地上房间稍大、但也更加低矮压抑的空间。这里的空气虽然依旧带着地下的阴冷和土腥味,却比上面清新了不少,显然通风系统做得不错。墙角有一个不大的壁炉,里面残留着冰冷的灰烬。壁上钉着几排粗糙的木架,上面摆放着一些用油布包裹的、看不清是什么的物品,几捆用皮带扎好的羊皮卷轴,几个密封的陶罐,以及…几件保养良好、闪着幽冷金属光泽的、显然不是普通货色的武器和护甲零件。一张更结实些的木桌靠在墙边,桌上有一盏更好的、用纯净鲸油和魔法水晶照明的提灯,此刻并未点亮。

这里,才是葛朗台为自己预留的、真正的“避风港”和“工作间”。显然,他偶尔也会在这里处理一些“铁砧与酒杯”明面上不方便处理的事务。

利昂走到桌边,摸索着点燃了那盏魔法提灯。柔和而稳定的白光瞬间驱散了地下室的黑暗,也照亮了桌面上积攒的一层薄灰。他吹了吹灰尘,拉开桌旁唯一一把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木椅,坐了下来。

身体陷入椅子的瞬间,那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真正稍微松懈了一丝。不是放松,而是…一种从充满监视与计算的“舞台”,暂时退入幕后、无人窥探的“准备间”的、暂时的抽离感。

他需要理清思路。需要规划。需要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安分”、“认命”、“无足轻重”的时候,开始落子。

他从怀中,掏出了几样东西。

一张边缘磨损、用简陋炭笔绘制的、关于改良型高压蒸汽锅炉与联动机构的设计草图——这是他在“静思室”一个月和出狱后白天在工坊反复推敲的成果,比之前给杜林大师看的更加激进,也…更加危险,但理论上效率更高。

一枚不起眼的、用黑色石头雕刻的、形状奇特的哨子——这是“影”留给他的紧急联络信物,使用方式特殊,据说在一定范围内,能被“影”或其手下特殊的感知手段捕捉到。

一枚温莎家族皇家银行的不记名金罗兰本票,面额一百——这是他目前能动用的、不易被追查的、数额最大的流动资金之一。埃莉诺给的三百定金大部分要留给“影”运作线路,这是额外的“活动经费”。

还有…一枚小小的、镶嵌着劣质蓝玻璃的、女性式样的银戒指。样式老旧,价值低廉,是王都街头随便哪个摊贩都能买到的便宜货。但利昂看着它的眼神,却异常复杂。这是他母亲,伊莎贝拉·霍亨索伦,在他年幼时某次生日,瞒着严肃的父亲和古板的祖父,偷偷塞给他的“护身符”。母亲笑着说,这是在王都一个小神殿“祈福”过的,能保佑他平安。后来他知道,那只是母亲在集市上随手买的,所谓“祈福”更是无稽之谈。但不知为何,这枚粗劣的戒指,他却一直留着,即使在最荒唐挥霍的日子里,也没有当掉或丢弃。它仿佛是他与那个远在北境、给予他无尽溺爱却也造成他如今境地的家庭之间,最后一根脆弱的、情感的连线。

他将这几样东西,一一摆在蒙尘的桌面上。在魔法提灯稳定的白光下,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代表着不同的东西:技术、情报、金钱、还有…那复杂难言的情感羁绊。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它们。紫黑色的眼眸深处,那点幽蓝色的火焰,在寂静的地下室中,无声地、稳定地燃烧着,倒映着这些冰冷的“筹码”,也倒映着他自己那苍白、疲惫、却写满了决断的脸。

第一步,是确保信息渠道的独立与安全。

他需要“影”,但也不能完全依赖“影”。他必须有自己的、至少一条备用的、能够获取关键信息(尤其是关于北境战事、帝国高层动向、以及…艾丽莎和《冰星箴言》动态)的渠道。这需要钱,也需要…找到合适的人。

第二步,是技术的继续推进与实物准备。

杜林大师带走了大部分核心资料和合作希望,但一些基础的改进实验和关键零件的试制,他或许可以借助葛朗台残留的、不那么引人注目的矮人关系,或者…在东区黑市寻找那些有真才实学、但处境落魄的工匠或炼金术师,秘密进行。他需要至少一套可以实际运转、证明其价值的、改进后的“蒸汽动力”原型机,或者…与之相关的、具有明确军事或民生应用价值的“衍生品”。图纸停留在纸上毫无意义。

第三步,是关于“运输线路”。

埃莉诺承诺的线路需要时间,且必然受索罗斯家族影响。“影”的线路风险高,代价大。他或许…可以尝试双管齐下,甚至利用霍亨索伦家族在北境的一些老关系(尽管他几乎从未动用过),看看能否开辟第三条更加隐秘、也更直接的通向父亲或哥哥手中力量的渠道。这需要极其谨慎,也需要…一个合适的、不会引起家族内部(尤其是保皇派中那些看他不顺眼的人)警惕的“借口”或“包装”。

第四步,也是目前看来最迫切的…他需要尽快摆脱斯特劳斯伯爵府这种近乎“软禁”的、处处受制于人的状态。他需要更多的“自由活动”时间和空间。玛格丽特姨母的“不要添乱”是紧箍咒,但或许…他可以自己创造一些“正当”的、需要频繁外出的“理由”?比如,更加“沉迷”于在东区寻找、修复、改装某些“奇技淫巧”的机械?或者,以“散心”、“了解民间疾苦”为名,在王都各个区域“游荡”?这需要演技,也需要…把握好分寸,不能引起玛格丽特姨母和艾丽莎的过度警惕。

思路渐渐清晰。一幅庞大、复杂、充满风险却也蕴含机遇的行动蓝图,在他脑海中缓缓勾勒成形。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次落子都可能引发不可预知的连锁反应。但…他别无选择。

乱世将至,英雄未卜。

他或许成不了英雄,但至少…不能做那个在风暴来临前,只能蜷缩在华丽牢笼中,等待命运审判的…废物。

利昂缓缓地伸出手,拿起了桌上那枚粗劣的蓝玻璃银戒指。指尖传来金属冰凉的触感,和劣质玻璃粗糙的质感。他紧紧攥住戒指,那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疼痛,让他更加清醒。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再次闪过父亲奥托·霍亨索那严肃古板、却在他犯错时最终化为无奈叹息的脸;闪过兄长卡尔·霍亨索那双复杂难明、却总会在他惹祸后默默收拾残局的眼睛;闪过爷爷沃尔夫冈·霍亨索那如同北境风雪般凛然、却唯独对他露出近乎溺爱笑容的苍老面容;也闪过北境那片即将被兽人铁蹄与家族鲜血浸染的、寒冷而辽阔的土地……

“铁与血,忠诚与荣耀……”

霍亨索伦家族的格言,如同沉重的钟声,在他灵魂深处回荡。他曾嗤之以鼻,视为枷锁。如今,这枷锁却仿佛与血脉产生了共鸣,带来一阵阵冰冷的、沉甸甸的牵动。

他或许永远无法像父兄那样,成为践行这格言的、光芒万丈的骑士。

但或许…他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守护一些东西。用算计,用技术,用那些在“正统”眼中上不得台面的“奇技淫巧”,在泥泞与阴影中,为家族,也为他自己…蹚出一条不一样的生路。

哪怕这条路,布满荆棘,不见光明。

良久。

利昂缓缓睁开眼。紫黑色的眼眸深处,那点幽蓝的火焰,已然燃烧成一片冰冷的、稳定的、仿佛能焚尽一切犹豫与软弱的决绝。

他松开手掌,将那枚粗劣的戒指,重新小心地贴身收好。

然后,他拿起炭笔,铺开一张从书架上找到的、还算干净的羊皮纸,开始飞快地书写、勾勒起来。

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寂静无声的地下安全屋里,仿佛蛰伏的毒蛇,开始缓缓游动,吐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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