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天色骤然昏沉如暮,浓重的乌云自天际压来,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
原本就燥热无比的空气骤然变得滞重闷湿,粘腻地裹缠着肌肤。
人待在殿阁之内,如同困于密不透风的蒸笼,令人心绪不宁,坐卧难安。
温珞柠在室内辗转片刻,索性起身踱至庭院中散心。
霁月轩东南角倚墙处放着一口硕大的紫砂陶缸,缸内几茎碗莲亭亭玉立,数尾金鳞朱砂鲤平日总爱潜游于田田莲叶之下,躲避骄阳。
温珞柠才从冰鉴旁走至缸前,不过短短十数步的距离,细密的汗珠已沁湿了她身上湖绉夏衫的脊背。
她驻足缸边,还未及俯身细赏,目光却被缸壁上一处异样吸引。
只见那平日干燥的深色陶缸外壁,此刻竟沁出了一层细密均匀的水珠,密密麻麻,挥之不去。
她再细看庭院青砖缝隙处干燥的苔藓,也不知在何时悄然变得湿润翠绿。
甚至微微鼓起,透着一股饱含水汽的生机。
“咦?”
温珞柠轻咦一声,不由停下脚步。
含珠跟在一旁,见她驻足,忙问:
“小主,可是有何不妥?”
温珞柠指着那汗出如浆的缸壁和异常湿润的苔藓,轻声道:
“你瞧这缸,无端端出了这么多汗,地苔也这般饱胀湿润……祖母从前常说,水缸穿裙,山戴帽,大雨不久便来到。
看来这场蓄势已久的雨,终究是憋不住了。”
含珠顺着她所指看去,果然见到那些异常景象,拭着额角颈间的细汗嘀咕道:
“这般隐秘的征兆,主子若不指出,奴婢断然不会留意。
这几日天色沉郁好几回了,回回都是雷声大雨点小,闷热反倒一日赛过一日地磨人。
但愿此番真能痛快下一场。”
这场雨来得比温珞柠预想的还要迅疾猛烈。
她刚刚转身回到内室,洗了一把脸,还未及重新抿好鬓角,窗外便猛然传来“噼里啪啦”一阵急响。
豆大的雨点已挟着风势急坠而下,重重砸在窗棂、歇山屋檐和庭院铺着的鹅卵石小径上,声势惊人。
含珠闻声跑到窗边一看,脸上顿时露出惊喜之色:
“小主!真的下起来了!好大的雨!”
温珞柠也含笑踱至窗边。
就这么须臾之间,窗外的雨幕已密如珠帘,倾天而下,庭院中的青砖地面积水迅速汇成浅潭。
然而,尽管雨势滂沱,那随风扑入的湿润水汽却依旧带着未能即刻散尽的温热。
并未立刻驱尽盘踞已久的酷暑。
她一时贪恋水意清凉,下意识地想把手伸出雕花窗棂,去接檐下飞溅的雨珠,却被眼明手快的含玉拦了回来。
“小主!可使不得!
这雨来得又急又猛,夹杂着地上的蒸腾热气,若受了凉气侵入肌理,引发不适可怎么是好?
您如今身子贵重,一切皆需慎之又慎。”
温珞柠讪讪地收回手,她只是一时兴起,想切身感受期盼已久的甘霖是否真能带来透心的凉爽。
这场酣畅淋漓的暴雨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渐渐转为淅淅沥沥的绵密雨丝。
先前无处不在的燥热黏腻之气,仿佛真被这场豪雨洗涤一空。
雨势转小后,空气明显清爽起来。
从窗口漫入的风带着湿润的青草气息,和久违的沁人凉意。
令人心神为之一畅。
温珞柠贪恋这份雨后初霁的舒爽,索性斜倚在窗边铺设的竹簟软榻上,让含珠拣了本闲适的游记或杂谈念给她听。
含珠舒缓的语调,伴随着窗外滴滴答答、渐趋平缓的雨声,交织成一片宁和的背景。
温珞柠听着听着,眼睫渐渐垂下,不知不觉间便沉入了睡乡。
唇角还依稀噙着一丝雨后惬意的浅涡。
含珠与含玉见温珞柠难得睡得如此香甜,眉眼舒展,呼吸匀畅,便默契地相视一眼,谁也不忍惊扰她的好梦。
近来暑热难当,加之主子身子日益沉重,夜间常因胎动辗转反侧。
已是多日未曾有过这般酣甜的睡眠了。
不过,两人也不敢任由她就这般在窗边软榻上贪凉入睡。
含珠轻手轻脚地取来一床极薄的云丝锦衾,仔细替温珞柠盖好,护住肩颈与腰腹。
含玉则将支起的窗扇放下大半,只留下一条窄窄的缝隙。
既保证了清凉之气的流通,又避免了夜风直吹。
温珞柠便在这淅淅沥沥的余韵声中,于软榻上安然睡至东方既白。
翌日清晨醒来时,天色早已澄澈如洗,碧空万里,阳光透过窗隙洒下缕缕金辉。
温珞柠起身洗漱后,便依着习惯在屋内来回缓步走动。
姐姐上次入宫探望时,曾特意叮嘱过她:
越是到了孕后期,越不可终日懒卧,务必每日坚持走动,如此生产时方能更顺利些。
温珞柠对姐姐的话向来深信不疑。
如今天热,她便将走动的时间安排在清晨和晚膳后,每次总要走上近半个时辰。
待她走动完毕,小福子也恰好将早膳提了回来。
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一道新鲜的要闻。
“小主,昨夜空翠堂出了大事。
岚嫔肚子里的龙嗣……没能保住,不慎小产了。”
温珞柠刚刚用罢一盏冰糖炖燕窝,闻言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将手中的甜白瓷盏放下,开口问道:
“孩子究竟是如何没的?宫中如今可有定论?
我记得岚嫔虽然虽摔伤了额角,胎气受扰,但太医曾言明只要卧床静养,龙胎便无大碍么?
小福子低声回道:
回主子,听说是……误用了活血化瘀的香药所致。
昨日岚嫔因暑热心烦,命人点了制香司新研的苏合凝神香,说是闻着清凉舒爽。
谁知那香料的香灰里,竟查出来少许赤芍和炙桃仁的痕迹。
岚嫔闻了半日,傍晚大雨滂沱之时,腹部便开始剧烈绞痛……空翠堂的人冒雨急召太医,可等到太医赶到时,已然回天乏术了。”
一旁的含珠闻言,不禁疑惑道:
“太医难道不曾告诫过薛容华,有孕之人需忌用活血香药吗?陈太医可是千叮万嘱过咱们主子,连寻常的安息香都要慎用。”
含玉心思更为缜密,蹙眉沉吟道:
“太医嘱咐的,多是需慎用、少用,最好不用。
陈太医对咱们主子也是这般说的。
依常理推断,太医既如此叮嘱,便意味着偶尔少量嗅闻些许,应当不至于立时酿成大祸。
何况岚嫔额角瘀肿,寻常汤药里未必没有轻微的活血药材。
这其间缘由,实在有些令人难以信服。”
温珞柠缓缓点头,眸光沉静,分析道:
“确实蹊跷。
即便岚嫔自己一时不察,她身边那些经验老到的嬷嬷宫女岂会不知利害?尚寝局供奉香药时,也必定会查验方子。
这苏合凝神香既能送入宫中,按理说不该有此疏漏。
因此,这香药恐怕被人动了别的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