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窗外热闹非凡的集市，再偷偷回头觑一眼对面那位依旧闭目假寐、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近者必诛”冰冷气息的“火炮筒”，林景轩喉结动了动，最终还是强压下所有开口的欲望，老老实实缩回角落，正襟危坐，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许多。
“果儿，慢着些！”
楚洛书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眸中并无睡意，只有一丝淡淡的疲惫。他先是扬声吩咐了车外一句，继而目光转向对面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林景轩，语气平淡无波，却透着一股难以忽视的疏离：“麻烦林公子，可否为我倒杯热茶？”
听见楚洛书这般有气无力、仿佛带着倦怠病气的声音，林景轩那点被强行压下的关切立刻又冒了头。他自然不敢怠慢，连声应道：“好好好，马上！你等着，这就来！”
他一边哀叹着自己竟沦落成端茶递水的小厮，一边忙不迭地起身。车厢不高，他需微微躬着身子。他的手刚伸向小几上那只温着茶水的紫砂壶，指尖还未触及壶柄——
骤然间，他只觉胳膊处猛地一紧！一股完全无法抗拒的巧劲袭来，精准地扣在他的手肘麻筋之上，瞬间让他半条胳膊都酸软无力！
“欸？你……！”
根本不容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天旋地转间，他整个人竟已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巨力抛掷而出，轻飘飘却又迅疾无比地飞离了马车车厢！
“噗通”一声闷响，伴随着几声低呼，林景轩踉跄着倒退了好几步，后腰重重撞在临街一家店铺门前的石阶上，才堪堪抵消了那股力道，摇晃着站稳了身子。他捂着被撞得生疼的后腰，抬头望去，只见那辆青篷马车竟未有丝毫停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依旧保持着不紧不慢的速度，轱辘轱辘地汇入人流，很快便消失在了街角……
只留他一人，孤零零站在陌生喧闹的街头，对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满脸的错愕与难以置信，转而又露出了满脸的笑意。
“老虎发威了！”
楚洛书打帘回头看了眼，见林景轩没再跟来心里长舒了一口气，继续闭目养神 ，接下来恐还有一场硬仗等着他招架。
临溪阁内，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斜照进来，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楚洛书独自坐在檀木桌前，面前摊放着几本账册。
指尖划过泛黄纸页上的墨字，旁边的紫檀木算盘在他手下噼啪作响，起初声响清脆利落，随着时间推移，那声音渐渐变得滞涩沉重，如同被困住的野兽发出的呜咽。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迹与灰尘混合的涩味，还隐约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那是账册久藏库房带来的气息。楚洛书的眉头越蹙越紧，修长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突然，他猛地抬手将算盘狠狠掼在地上！
名贵算盘应声碎裂，檀木珠噼里啪啦滚落一地，在寂静的午后激起令人心惊的回响。
恰在此时，楚枫端着新沏的龙井茶推门而入，被眼前的景象惊得顿住脚步。只见自家少爷靠坐在黄花梨木椅上，胸口剧烈起伏，阳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紧抿的唇瓣毫无血色。
“少爷？”楚枫急忙放下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时心头稍安。他重新斟了杯热茶，小心递到楚洛书手边，轻轻按上对方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楚洛书闭着眼深吸一口气，窗外蝉鸣声声入耳，却压不住他心头的怒火。他忽然睁开眸子，阳光在他眼底跳动，像是两簇幽深的火苗：“通知下去，明日就让各铺掌柜亲自把历年的账册送来。还有庄子上的也一并取来。”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再去找两位咱们的账房先生来。”
楚枫正要应声，却见楚洛书猛地站起身，墨色衣袖带倒了桌上的青瓷笔洗。瓷器碎裂声里，他听见少爷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倒要看看，这些年他们究竟吞了多少。”
午后的阳光正好，照在那些散落在地上的账页间，楚枫这才发现纸上竟隐约透着朱笔标注的痕迹，那红色在日光下格外刺眼，像极了尚未干涸的血渍。
天色将晚，武宁侯府里点起了灯。楚洛书裹着厚袍，坐在窗边脸色苍白。
郑瑛莲带着丫鬟进来，脸上挂着笑：“元哥儿啊，你都还病着就别操心家里事了。”说着就从小丫鬟手里接过食盒打开：“婶娘让人熬了碗参汤过来。”
楚洛书抬起眼，声音虚弱却清晰：“婶娘，我方才翻看母亲留下的旧账，发现她陪嫁的铺子这些年收成不对。”
郑瑛莲脸上的笑容一僵。
楚洛书继续慢声道：“侄儿已经让人把铺子和庄子上的账本也都整理出来，明日便会送到府上，还有侯府里的账本一起，婶娘若不放心，便同侄儿一同查查，看看这么多是不是有人中饱私囊。”
他从袖中取出一页账目，轻轻推过去：“不如这样，婶娘先把管家的钥匙交给我保管。待账目查明后再还与婶娘如何？”
郑瑛莲盯着那页纸，脸色变了又变，她嫁进侯府这么多年，熬死了一个又一个才终于拿到管家权，奈何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是看着那些账本就头疼！
她沉默片刻，忽然冷笑一声：“你倒是会挑时候。”
“不是侄儿会挑时候，而是侯府日渐势微，侄儿不得不多为侯府打算。”楚洛书说着捂嘴咳嗽几声，一副痨病鬼模样：“若让人知晓我堂堂武宁侯府在婶娘手里一直亏空，纵容下面人中饱私囊，才至侯府没落至此……”
楚洛书话未说完就听她冷哼一声道：“一会儿我便让人将管家钥匙送来。”她转身就走：“你要管便管罢，别到时候撑不住了又来求我。”
楚洛书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眼底浮现一丝得逞：“侄儿定不负婶娘所望。”
“不过是个洗脚婢肚子里爬出来的下贱货，要不是老娘坏了身子，这侯府哪里还能轮得到他骑到老娘头上来作威作福！”
郑瑛莲回到自己的静和院便是一通打砸，上好的青瓷花瓶砸在地上迸裂成无数碎片，绣着金线的锦缎桌幔被生生扯下，连梳妆台上的螺钿铜镜都未能幸免于难。烛台倾倒，蜡油泼洒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凝固成丑陋的斑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