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上午,还是那间顶层会议室。
但气氛和上次截然不同。
长条桌上摊满了各种文件——国标、苏联标准译文、日本农林标准摘录、欧美乳品检测方法汇编,还有厚厚一摞国内各大乳品厂的企业标准复印件。
沈墨坐在主位,眼镜换了一副更厚重的,镜片后的眼睛因为连续熬夜布满血丝。
他面前放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草案,标题是:《北极光食品集团质量根本章程(乳制品专项)》。
周师傅坐在他对面,老花镜推到额头,手里拿着放大镜,正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草案正文。
李秀兰在核对附录里的财务影响分析。
苏静坐在周师傅旁边,面前摊着笔记本,笔尖悬在纸上,随时准备记录。
陈望没坐主位,而是靠窗站着,手里夹着烟,但没点。
“都看过了?”沈墨开口,声音因为疲惫有些低沉。
周师傅放下放大镜,揉了揉眼睛。
“看是看完了。”
“但有些地方,我得问问。”
“你说。”沈墨坐直身子。
“第一条,”周师傅指着草案,“原料奶收购标准:脂肪含量不低于3.5%,蛋白质不低于3.2%,酸度不超过16°t,菌落总数不超过每毫升10万个。”
“这个‘菌落总数10万’,是不是太严了?”
“国标是50万,苏联标准是20万。”
沈墨推了推眼镜。
“周师傅,国标是1984年定的,当时的生产条件是什么水平,您比我清楚。”
“苏联标准虽然比国标严,但他们的检测方法有局限,实际菌落数可能更高。”
“我们定10万,是基于无菌采样、快速检测的现代方法。”
“而且——”他顿了顿,“这只是收购标准,不是出厂标准。”
周师傅皱眉。
“那出厂标准呢?”
沈墨翻到下一页。
“奶粉成品标准:蛋白质不低于24%,脂肪不低于26%,水分不高于4%,溶解度不低于99%,菌落总数每克不超过1万个,大肠杆菌不得检出。”
“液态奶成品标准:蛋白质不低于3.2%,脂肪不低于3.5%,酸度不高于16°t,菌落总数每毫升不超过1万,大肠杆菌不得检出,商业无菌。”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
周师傅摘下老花镜,擦了擦,重新戴上。
“沈总,你这些标准……市面上,有一家能做到吗?”
“有。”沈墨从文件堆里抽出一份,“日本明治乳业,他们企业标准比这个还高。”
“那是日本!”
“我们为什么不能做?”沈墨看着他,“技术上有难度,我们可以攻关。成本高,我们可以想办法。”
“但标准一旦降了,这个章程就没意义了。”
周师傅沉默了一会儿。
“那检测呢?这些指标,都要检?”
“都要。”沈墨点头,“草案第四章写了,建立集团中央检测实验室,配备气相色谱、液相色谱、原子吸收光谱仪。”
“这些设备……”周师傅看向李秀兰。
李秀兰放下计算器。
“初步预算,设备投入八十万人民币,每年运营费用十五万。”
“这还只是检测。”
周师傅叹了口气。
“沈总,我不是反对高标准。”
“但饭要一口一口吃。”
“咱们现在连实验工厂的图纸都没出来,就先定了这么高的标准,会不会……步子迈太大了?”
沈墨正要说话,陈望开口了。
“周师傅,您说得对。”
他走到桌边,放下烟。
“饭要一口一口吃。”
“但第一口饭,必须吃得正。”
“如果第一口就吃歪了,后面想正回来,就难了。”
他拿起那份草案,翻了翻。
“沈墨,标准我同意。”
“但执行上,可以分阶段。”
沈墨看向他。
“怎么分?”
“第一阶段,实验工厂投产前六个月。”陈望说,“集中攻关工艺,目标是把合格率做到百分之三十。”
“百分之三十?”苏静忍不住出声,“陈总,这么低?”
“低,但真实。”陈望看着她,“新工艺,新标准,新团队,能有三成合格,就不错了。”
“第二阶段,投产第七到第十二个月,合格率提升到百分之五十。”
“第三阶段,一年后,稳定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他看向沈墨。
“标准不降,但给团队学习的时间。”
“给技术完善的时间。”
沈墨想了想,点头。
“可以。”
“那检测设备呢?”周师傅问,“八十万,不是小数目。”
“设备要买。”陈望说,“但可以分步。”
“先买基础的——水分测定仪、脂肪测定仪、菌落计数器。”
“气相色谱那些,等实验工厂运行稳定了再上。”
李秀兰在账本上记下。
“这样,第一期设备投入可以控制在三十万以内。”
“行。”周师傅点头,“这样实际。”
“还有,”陈望翻到草案第五章,“质量事故追溯和处罚机制。”
这一章写得最狠。
原料奶掺假,供应商永久列入黑名单,移交司法机关。
生产环节违规操作,直接责任人开除,管理人员降级。
成品检验不合格,整批销毁,相关责任人扣全年奖金。
最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任何员工发现质量问题并举报,经查属实,奖励人民币一千元,并保证其工作岗位安全。
“这个‘举报奖励’,会不会……引发内斗?”周师傅迟疑。
“要的就是内斗。”沈墨声音冰冷,“但不是人与人斗,是跟质量问题斗。”
“如果人人都怕得罪人,不敢说真话,那标准定得再高,也是一纸空文。”
周师傅不说话了。
他看向陈望。
陈望合上草案。
“这一章,我同意。”
“质量是生命线。”
“在生命线上动手脚的人,不配留在北极光。”
他说得很平静,但话里的分量,谁都听得出来。
“草案其他部分,还有问题吗?”
李秀兰举手。
“财务透明化条款,我建议细化。”
“怎么细化?”
“所有原料采购价格、生产成本、检测费用,每月向董事会公开。”李秀兰说,“不光我们几个看,将来监理会成立,也要让他们看。”
“可以。”陈望点头,“加进去。”
苏静这时小声说:“陈总,沈总,我有个建议。”
“说。”
“章程里能不能加一条……技术培训?”
苏静翻开笔记本。
“我查资料的时候发现,很多质量问题,不是工人故意的,是他们不懂。”
“比如挤奶工不知道乳房要清洗干净,运输工不知道温度要控制在4度以下。”
“如果我们制定了这么高的标准,却不教他们怎么达到,那标准就成空中楼阁了。”
沈墨看向她,眼神里有一丝赞许。
“这个建议好。”
“加一条:所有与质量相关的岗位,必须通过岗前培训和定期考核。”
“考核不合格,调岗或再培训。”
“培训材料和考核标准,由技术部制定。”
苏静快速记下。
会议又持续了一个小时。
逐条讨论,逐句修改。
周师傅和沈墨争论了三次。
一次是关于“感官评价”的权重——周师傅认为老师傅的经验很重要,沈墨坚持要数据化、标准化。
最后折中:保留感官评价,但必须有详细记录和至少三人背对背评价。
一次是关于“工艺参数浮动范围”——沈墨要求正负1%,周师傅说实际生产不可能这么精确。
最后定为:关键参数正负2%,非关键参数正负5%。
一次是关于“原料产地可追溯”——沈墨要求每批原料都要有唯一的追溯码,周师傅说蒙古那边现在连电都不稳,怎么做追溯?
最后决定:哈尔滨工厂这边先建追溯系统,蒙古牧场那边,先用最原始的手写记录+编号,等条件成熟再升级。
每次争论,陈望都不插话,等两人吵得差不多了,才给出折中方案。
等草案终于修改完毕,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
“打印三份。”陈望对沈墨说,“我、你、秀兰,各一份。”
“周师傅、小苏,你们拿技术部分。”
“三天后,开扩大会议,征求一线工人和基层管理人员的意见。”
“一周后,正式颁布。”
“是。”
散会。
周师傅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
老爷子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桌上那堆文件。
摇摇头,叹了口气。
“这个沈墨……是真狠。”
“但说得对。”
“不吃这一剂猛药,这病治不好。”
他背着手,慢慢走下楼梯。
背影有些佝偻,但脚步很稳。
陈望站在窗前,看着周师傅走出大楼,走向研发中心。
然后,他转过身,看向沈墨。
“压力大吧?”
沈墨正在收拾文件,闻言顿了顿。
“还好。”
“说实话。”
沈墨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
“大。”
“周师傅是技术权威,在厂里威信高。”
“我这么跟他争,传出去,很多人会说我‘不尊重老同志’。”
“我知道。”陈望走到他身边,“但这件事,必须你做。”
“因为你是刀。”
“刀要快,要利,不能留情面。”
沈墨重新戴上眼镜。
“陈总,我有个问题。”
“问。”
“如果……我是说如果,将来真的有人因为质量问题被开除,甚至被抓,会不会影响厂子的稳定?”
陈望看着他,沉默了很久。
“会。”
“但稳定,不是靠捂着盖子维持的。”
“是靠规矩,靠公平,靠人人心里有杆秤。”
“这杆秤,现在就要立起来。”
“哪怕立的时候,会流血。”
沈墨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他抱着文件,离开了会议室。
陈望一个人留在里面。
他走到地图前,看着蒙古那片广袤的草原。
质量章程,是厂子里的规矩。
而草原上,有草原上的规矩。
那些规矩,更原始,更残酷。
他不知道巴特尔能不能扛住。
不知道伊万能不能摆平。
但他必须相信。
相信那些他选中的人。
相信那些在黑暗中,依然愿意点灯的人。
窗外,有鸽子飞过。
翅膀划过天空,没有留下痕迹。
但飞过,就是飞过。
陈望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推门离开。
走廊里,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
照亮了空气中的微尘。
也照亮了前方的路。
一条很难,但必须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