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克伦回到石壁庄的老屋,在最初两年里,还能借着手术后看得见,摸索着做些简单活计,听鸡鸣犬吠辨时辰。可岁月与经年的操劳终究蚀尽了最后的光明,黑暗再次,也是永久地笼罩了她。这一次,医生只是摇头,说年纪太大,眼底情况复杂,已不适合再动刀了。
永恒的黑暗带来了更深的禁锢与无名火。碗盏常被打翻,步履愈发蹒跚,日常生活全靠摸索与旁人的搀扶。儿媳照料久了,难免有疏忽与不耐。儿子杜廷和正值壮年,眼见着当年一同回村的伙伴,有的赶上搬迁进了城,有的在新厂区谋了差事,对比自己依旧守着几亩薄田、几间老屋和日益衰颓的老母,心里那点埋藏多年的不甘与怨气,便像雨天墙角渗出的水,止不住地冒出来。
一次,郑克伦摸索着去拿床头的搪瓷缸,不小心带倒了旁边的竹壳热水瓶,“嘭”一声闷响,温水洒了一地。廷和正在外间劈柴,闻声进来,看到狼藉,火气“噌”地上来了:
“妈!您就不能安安生生坐着吗?什么都看不见了,还逞什么能!”他一边收拾,一边忍不住抱怨,“当年要不是您铁了心带我们回这山沟沟,让我一辈子就在这儿了!您看看大姐,看看幺妹,她们现在都回城里安家了,就我,守着这几块石头地,守着这老房子,守着您……我这辈子,算是钉死在这儿了!”
话冲口而出,带着积年的委屈。黑暗中的郑克伦,枯瘦的身子猛地一颤,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几声模糊的呜咽,浑浊的眼泪从早已失明、却依然能流露出悲怆的眼睛里滚落下来,渗进纵横的皱纹里。
那年春节,小女儿廷秀带着家人回村看望老母亲,小女婿李道明听说了这茬。吃过晚饭,他拉着廷和到了院坝里,从兜里掏出一包烟,递给了廷和,廷和点起一只抽了起来,两个男人聊起了家常。
“大哥,”李道明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有些话,我这做妹夫的,想了又想,还是得说说。你埋怨妈当年带你们回农村,断了你们城里的路。可大哥,你细想想,那是什么年月?六零年!城里头饿成什么样,你是年纪小记不清,我可听你爹妈后来说起都打哆嗦!树皮、吃观音土……那是要人命的年头!妈那时候,果断卖了城里的家当,拖着你们几个娃娃回来,队里好歹有口大锅饭的稀汤,屋后有自留地能种点救命的菜。回农村,不是来享福,是来逃命、挣命的!”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也更沉:“要不是妈当年咬着牙带你们回来,你们几个娃娃,能不能全须全尾地活下来,都难讲。活下来,才有后来各人的造化。你大姐、你幺妹她们能回城,是赶上了后来的政策,是她们各自的机缘。这怎么能怪到妈头上?要怪,只能怪那几年天灾人祸,怪命运这东西,它翻脸不认人。”
廷和闷头抽着烟,半晌,重重叹了口气,烟蒂在泥地上摁灭:“道理我懂……就是心里憋得慌,看着别人……唉!” 那怨气被妹夫一番话堵了回去,虽未消散,却也化成了更深的、无处着力的憋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