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午后,郑府武场。
辛云身上的绷带已拆去大半,只余胸口两道较深的伤口还贴着药膏。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黑色劲装,站在武场中央活动着手腕,匕首在指间翻飞如蝶。
顾新摇着那柄玉骨纸扇缓步走来,今日他换了身月白长衫,腰系玉带,端的是一副翩翩公子模样。
“辛兄,伤势可大好了?”顾新笑着问。
辛云停下手中动作,简短答道:“七成。”
“那正好。”顾新收起扇子,“久闻黑锋大名,一直未曾得见全力。今日趁此机会,咱们过过手,也让我看看辛兄恢复得如何。”
他顿了顿,补充道:“放心,只是切磋,点到为止。”
辛云眼中闪过一丝锐芒。这些日子他虽然没有说什么,但也看得出顾新此人不简单。
看似慵懒贵公子,实则修为深藏不露。能与这样的高手过招,对他恢复状态、验证实力大有裨益。
“好。”辛云匕首反握,做了个“请”的手势。
场边,白晔、李田、安若都已坐定。郑南也搬了把太师椅坐在廊下,手中端着一杯茶,饶有兴致地看着。
李田凑到白晔耳边低声道:“小子,仔细看。顾新这家伙,我认识他这么多年,都没见他真正出过几次手。今天这场,有好戏。”
白晔用力点头,眼睛一眨不眨。
武场中,顾新却做了个让人意外的动作——他将那柄玉骨纸扇插回腰间,然后走到兵器架旁,随手取了柄普通的竹骨折扇。
“辛兄用匕首,我便用扇。”顾新展开竹扇摇了摇,“软剑今日就不用了,免得你说我欺负伤员。”
辛云眼神微凝。他没用那把玉折扇。如今换用普通竹扇,显然是在让招。
但他没说什么。杀手的世界里,只有生死,没有谦让。既然对方托大,那便是机会。
“请。”辛云的声音依旧冷冽。
话音落,人已动。
没有起手式,没有试探,辛云的身影如鬼魅般消失在原地。
下一瞬,他已出现在顾新左侧三尺处,匕首化作一道乌光,直刺顾新肋下。
快、准、狠。纯粹的杀人技。
顾新却似早有预料,竹扇“唰”地合拢,扇骨精准地点在匕首侧面。
“叮”一声轻响。
辛云只觉一股柔劲传来,匕首被带偏三寸,擦着顾新衣角掠过。他顺势旋身,匕首反手撩向顾新咽喉。
顾新后仰半步,竹扇展开,扇面如盾般挡在喉前。
匕首刺在扇面上,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那普通竹扇在顾新内力灌注下,坚韧异常。
两人一触即分。
辛云退后三步,眼中凝重更甚。方才那两击虽只是试探,但他已用上七分力,却被对方轻描淡写化解。
更让他心惊的是,顾新的内力属性极为特殊,柔中带韧,如春水裹铁,难以着力。
顾新摇扇轻笑:“辛兄不必留手。”
辛云不再说话。他深吸一口气,周身气息陡然一变。
如果说刚才的他是潜伏的毒蛇,此刻便是出鞘的利刃。一股凛冽的杀气弥漫开来,场边观战的安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白晔也感觉到这股杀气,体内《无妄红尘》内力自发运转,将不适感驱散。
郑南眯起眼睛:“要动真格了。”
辛云动了。
这一次不再是直线突进,他的身法变得飘忽诡异,忽左忽右,时进时退,仿佛有七八个残影同时在武场中闪烁。
这是他的独门身法“幽影步”,全力施为下,同境界武者极少有人能看清真身所在。
匕首的寒光从各个刁钻角度刺出,每一击都直取要害:太阳穴、后心、腰眼、膝弯……全是杀人最快的部位。
场中只见乌光闪烁,杀气纵横。
顾新却依旧从容。他脚下踏着一种奇异步法,看似缓慢,实则每一步都恰到好处地避开匕首锋芒。手中竹扇时开时合,开时如盾格挡,合时如剑点刺,竟将辛云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一一接下。
“叮叮叮叮——”
密集的交击声如雨打芭蕉。
转眼三十招过去,辛云攻势如潮,顾新守得滴水不漏。
李田看得啧啧称奇:“顾新这家伙,什么时候把‘八卦游身步’练到这等地步了?你看他每一步,都踩在辛云攻势的间隙,不多一分,不少一毫。”
白晔仔细看去,果然发现顾新的步法暗含玄机。看似随意,实则每一步都踏在八卦方位上,整个人如游鱼般在匕首的杀网中穿梭。
郑南抿了口茶,淡淡道:“不止步法。你看他的扇法,有‘太极圆转’的意蕴,以柔克刚,借力打力。辛云的杀招越狠,反而越容易被带偏。”
场中,辛云也察觉到了问题。
他的每一次攻击,都像是打在棉花上,力道被卸去大半。更诡异的是,顾新的扇子常常只是轻轻一拨,他的匕首就会不由自主地偏转方向,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在牵引。
这就是顾新内力的特性——柔韧如丝,缠绵不绝。
辛云眼神一厉,攻势再变。
他不再追求一击必杀,而是将匕首的速度提到极致。一时间,武场中乌光连成一片,仿佛有数十把匕首同时攻击。这是他的杀招“千锋缭乱”,以极速制造幻影,真真假假,让人防不胜防。
顾新终于露出了认真之色。
他手中竹扇疾挥,扇影重重,在身前布下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叮叮当当”的碰撞声连成一片,火星四溅。
突然,辛云一个虚晃,真身出现在顾新背后,匕首悄无声息地刺向后心。
这一下变招极其阴险,正是“千锋缭乱”中的杀招“影中藏刃”。
顾新却似背后长眼,头也不回,反手一扇点向身后。
扇骨精准地点在匕首柄上。
辛云只觉一股螺旋劲力传来,匕首险些脱手。他急撤三步,眼中闪过惊色——方才那一击,他已用上十成力道,竟被对方如此轻描淡写化解。
顾新转身,微笑道:“辛兄好手段。这招‘影中藏刃’,寻常龙象境怕是接不下。”
辛云沉默。他知道,刚才若真是生死相搏,自己那一刺即便得手,也会被顾新反手一扇点中死穴,同归于尽。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再动。
这一次,辛云不再依赖速度。他将匕首正握,动作忽然变得极其简洁,每一刺、每一划都毫无花哨,直来直往。
但就是这简简单单的动作,却让顾新脸色真正凝重起来。
因为辛云的杀气,变了。
不再张扬外放,而是凝练如针,锁定顾新周身三十六处大穴。每一击都带着一股“不杀敌便杀己”的决绝意志。
这是杀手的终极境界——返璞归真。
顾新手中竹扇挥舞得更快,扇影几乎凝成实质。但他脚下的步法,终于出现了一丝滞涩。
“辛云在逼他硬拼。”李田低声道,“顾新的武功走的是以柔克刚的路子,最怕这种纯粹以意志驱动的杀招。因为意志……是无法化解的。”
果然,第十招时,辛云一匕首刺向顾新心口,不闪不避,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顾新不得不硬接。
竹扇与匕首正面相撞。
“咔嚓”一声,竹扇扇骨承受不住巨力,断了一根。
顾新借力后飘三丈,低头看了看破损的扇子,摇头苦笑:“辛兄好狠的招。”
辛云持匕而立,胸口微微起伏。方才那一击,他也耗力不小。
“继续?”顾新问。
辛云点头。
两人再次战在一处。
这一次,顾新不再纯粹防守。竹扇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时而是剑,时而是鞭,时而又化作短棍。招式变幻莫测,每每从不可思议的角度攻来。
辛云也渐渐放开,匕首与扇影交错,两人越打越快,身影在武场中几乎化作两道流光。
一百招、两百招……
场边的白晔看得目不转睛。他发现,这场切磋与其说是武技比拼,不如说是两种完全不同武道理念的碰撞。
辛云的匕首之道,是极致的杀伐。每一招都是为了取人性命,简洁、高效、残酷。
顾新的扇法之道,却是圆融流转。攻中有守,守中有攻,仿佛在演绎某种天地至理。
两种截然不同的路,却同样走到了龙象境的巅峰。
第二百七十招时,异变突生。
辛云一匕首刺空,顾新竹扇点向他手腕要穴。这本是寻常的交手变化,但辛云却忽然身形一滞——胸口旧伤传来一阵刺痛,动作慢了半分。
就这半分迟滞,竹扇已点到他手腕前三寸。
顾新脸色微变,急收力道。但扇尖还是轻轻触到了辛云手腕。
“嗤”一声轻响,辛云袖口被划破一道口子,皮肤上留下一道红痕,却未出血。
两人同时停手。
顾新皱眉:“辛兄,伤势还没好透?”
辛云看了看手腕,摇头:“无碍,是我自己没控制好。”
他知道,方才若是生死相搏,这一下足以废他右手。顾新在最后关头收力,已是手下留情。
场边,郑南缓缓起身:“好了,到此为止。”
李田咂咂嘴:“可惜,还没到三百招呢。”
“再打下去,辛云的伤势要复发了。”郑南走到场中,看了看两人,“不过……已经足够精彩。”
他看向辛云:“你的杀道,已初窥门径。但记住,杀道终究是偏锋。过刚易折,过锐易损。你既已决定不再做杀手,或许该想想,如何将这份杀意转化为战意。”
又看向顾新:“你的柔水真劲越发纯熟了。不过,柔能克刚,也能被刚破。方才辛云最后一轮攻势,你其实已有些吃力。若他伤势全好,再打下去,胜负难料。”
顾新拱手:“前辈慧眼。”
辛云也躬身行礼。
郑南摆摆手:“都歇着吧。白晔,你过来。”
白晔连忙跑过去。
郑南指着场中:“方才这一战,你看出了什么?”
白晔想了想,认真道:“辛云大哥的招式都是为了杀人,很快,很直接。顾大哥的招式变化很多,好像……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制敌’?”
郑南眼中露出赞许:“不错。辛云是杀手,他的武功是在生死间磨炼出来的,所以每一招都带着必杀的意志。顾新似乎出身世家,所学武功更重‘制衡’与‘圆融’。这是两条不同的路,没有高下之分。”
他顿了顿,看向白晔:“而你……你的路又不同。你出剑全凭本能,看似杂乱,实则暗合自然之道。这是最难得的。”
白晔似懂非懂。
郑南拍拍他肩膀:“不急,慢慢悟。明日开始,我正式教你‘凝气成剑’的法门。等你练成,你的‘剑雨’威力,至少能翻三倍。”
白晔眼睛一亮:“真的?”
郑南笑骂:“老夫还能骗你不成?去,把场子收拾了,然后吃饭。”
众人散去。
辛云走到廊下,看着手腕上的红痕,沉默良久。
顾新走过来,递给他一瓶药膏:“抹上,明天就好。”
辛云接过,低声道:“谢了。”
“客气。”顾新摇着破损的竹扇,笑道,“说实话,你若伤势全好,全力施为,我未必接得下三百招。”
辛云摇头:“你未用软剑。”
顾新眨了眨眼:“那是我保命的家伙,切磋怎能用?”
两人相视,忽然都笑了。
远处,安若拉着白晔去洗手,李田在跟郑南讨酒喝。
夕阳西下,将武场染成一片金黄。
这场三百回合的切磋,就这样落下帷幕。
但对辛云来说,这不仅仅是一场比武。
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杀道”之外,或许还有别的路可走。
一条不需要隐藏在黑暗中,也能堂堂正正站在这世上的路。
而这条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