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娘做的麦粉扯面看上去虽则黑乎乎的不大好看,却很筋道,麦香扑鼻,还带着些许他们许久不曾尝过的咸味儿。
丫头就是再舍不得吃,可面条自有主张地就会顺着喉咙往下滑,还是三下两下就吃完了。
摸着肚皮直叹气,眼角眉梢都洋溢着餍足的喜悦。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过这般美味的吃食了。
却又有些困惑。
颖娘做的这碗扯面,明明同他在家常吃的炸酱面也好,打卤面也罢,或是过水凉面都不一样。
外观不一样,做法不一样,甚至于食材都不一样,一个是麦粉,一个是面粉。
可在他吃来,味道却是极其相似的。
可是,家的味道,不是应该只有家中才能吃到么!而往往最浓郁的辰光,应该是在过年才对呀!
丫头挠了挠头。
只想到记忆中的过年,想到记忆中的团圆,丫头垂睑,神色落寞,在心中长吁了一口气,甩了甩脑袋,不想去想了。
抬眼看到果娘下巴上沾着的面汤,下意识地就想上手给她擦擦嘴,可想到小丫头那天对他的抗拒,手伸到一半还是缩了回来,给颖娘使眼色:“颖儿姐。”
颖娘顺着丫头的目光侧首一看,赶忙放下碗筷,抽出果娘掖在胸前的小帕子给她擦了擦嘴:“姐姐喂你好不好?”
果娘还是摇头,稳稳地拿着筷子扶着碗:“果儿自己吃。”
说着似是感觉到丫头在看她,抬眼看了眼丫头,眼珠子微微移动,又睃了眼正好放下碗筷的阿芒,就歪着小脑袋,偷偷瞄了颖娘一眼。
颖娘正在看她,不知道她这是怎的了,小女孩儿却已是匆忙低下头去,呼啦啦地吃起了面条来。
很快就把碗底的面条吃光了,却磨磨蹭蹭地放下碗筷,低头绞起了手指。
“怎的了?”颖娘又给她擦了擦嘴。
果娘支支吾吾地,半晌,终于终于垂着脑袋憋出了这么几个字儿来:“丫头哥哥,我,向你赔不是,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推你了。”
说完就逃也似的爬过来要抱颖娘,颖娘轻轻松松地就将她抱在了怀里,丝毫不介意她的鞋子踩在自己的裙子上。
果娘耷拉着脑袋,埋在她的肩头,两只耳朵竖得老高,只是不敢再去看丫头。
颖娘搂着她轻拍着她的后背,肩膀沉下来,感觉浑身都轻松了起来。
丫头却是一愣,没想到这都两天过去了,果娘又倏地会向他道歉。
来来回回看了颖娘好几眼,才笑了两声,同果娘道:“没事儿没事儿,这也算事儿,果儿也太小看你丫头哥哥了,而且丫头哥哥知道,咱们果儿不是有意的,对不对?”
“嗯!”果娘伏在颖娘的肩头重重点头。
丫头就笑着抚了抚她的丫角,有些无奈地同颖娘道:“颖儿姐,你这也太那甚的了吧,根本不算事儿的事儿,还要果儿这般郑重地同我道歉,倒弄得我不好意思起来了……”
颖娘没想到丫头会这样说,一时有些无措,不过到底还是抿了抿嘴,郑重地同丫头道;“果儿确实做错了事,她不能因为自己生气就动手打人。她得记住这次的事儿,不能再犯。”
而实际上在颖娘看来,一个人做错了事儿,光是赔不是,其实是根本没法儿了事儿的。因为不管是对旁人造成的无法泯灭的伤害也好,还是对自己造成的根深蒂固的影响也罢,这都不是一句“对不住”,就可以就此了结的。
心上一旦受了伤,或许永远无法愈合。
但她不知道该怎样说怎样做,才能让果娘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做错事儿究竟会给旁人也给自己造成甚样的伤害,只能一遍一遍地同她讲道理。
想到这里,颖娘心里莫名地感到焦虑。
小小的果娘自然不会懂得颖娘的心思,不过还是点了点头,仰起小脸去看她:“姐姐,我不打人。”
说着又转过身来,向阿芒道谢,这回语气就轻快多了,嘴角微微上扬,有了笑意:“阿芒哥,果儿要跟你道谢,姐姐说啦,是因为你,果儿才能变成果儿的。”
虽然她根本不明白这是甚的意思,不过还是抱着拳头晃了晃,向阿芒道谢。又想到丫头,也朝着他晃了晃拳头。
丫头就有些傻眼了。
他确实也不明白为甚的果娘会说是因为阿芒,她才能变成她,想起那天果娘车轱辘来回说的那句话,忍不住又挠了挠头。
可他更不明白颖娘怎的会在这么件,这么一件在他看来可以说是根本微不足道的小事儿,这样的郑重,下意识地去看阿芒。
阿芒大概其知道那天发生的事儿,说起来确实不算事儿,同丫头差不多,也觉得颖娘在果娘推人这件事儿上的态度,似乎有些不同寻常,似乎太过紧张了。
不过这是她们姐妹俩之间的事儿。
苏二郎同何娘子都已经不在了,长姐如母,颖娘要怎样教导果娘,这是她们的家事,却是没有他们置喙的道理的。
只是叫他没有想到的是,看起来颇有些木讷的颖娘,竟会这样敏感……
去看果娘,笑着道了句:“不用谢。”
丫头就拉了拉阿芒:“阿芒哥,到底怎的回事儿?”
就听颖娘道:“阿芒哥,多谢你,要不是你,我肯定不会明白果儿为甚的会这样害怕,也多谢你走那么远的路给我们买这些吃的穿的,你受累了。”
就为了阿芒能帮果娘解开心里的疙瘩,颖娘就对阿芒感激不尽,可除了早就在心里来回了一天的这句道谢,她甚的话儿都说不出来,不禁再一次感到无力,也有些沮丧。
丫头似乎有些明白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果娘,原来小丫头总说自己不是自己了,竟是因为之前脏的……没能认出自己来……
丫头不免有些心疼,又觉得……有些好笑。
可若真的笑出来,未免太不地道,犹豫一二,还是转过头去,咬着嘴唇憋笑。
果娘歪着小脑袋望着丫头,虽然不知道他在偷笑些甚的,可却看得真真的,他分明是在偷看过自己之后才笑的,下意识地就觉得不高兴,背身抱了手不理他,还鼓了鼓腮帮子。
阿芒望着颖娘,若说心里不受触动,确实不真,可还是朝着颖娘笑了笑:“这有甚的好谢的,你别忘了,我还是问你借的钱。”
可是,你自己也说了,是“借”的钱。
颖娘没有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