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二年,暮春。
洛阳城西,一处偏僻的宅院内传来阵阵异臭,引得路人掩鼻疾走。几个顽童试图翻墙窥探,却被年长者拽了下来,厉声呵斥。
“莫要靠近!那是凶宅,晦气!”
院内,三具尸体已开始腐烂。狄仁杰站在院中,眉头紧锁。他年过花甲,鬓发皆白,但双目仍炯炯有神。身旁的护卫李元芳仔细检查着门窗,大理寺丞裴策则指挥仵作验尸。
“大人,三具尸体均为男性,身上无兵器伤。”裴策汇报道,“但面部发黑,口鼻有血,似是中毒而亡。”
狄仁杰缓步走向正厅,目光扫过整洁的院落。这里没有打斗痕迹,门窗完好,若非那阵阵尸臭,几乎像是一户寻常人家的居所。
“元芳,你如何看?”
李元芳拱手道:“大人,现场太过整洁,不像凶案现场。但三人同时毙命,若非自尽,便是有人精心布置。”
狄仁杰微微颔首,却不置可否。他步入正厅,见桌上摆着一壶早已凉透的茶和几只茶杯。墙角香炉内,香灰尚存。
“裴大人,可查清死者身份?”
裴策忙道:“回大人,三人皆是城中铜匠。为首的叫赵四,另外两人是他徒弟。据邻里说,赵四手艺精湛,近来接了大活,已闭门工作月余。”
狄仁杰目光如炬,扫视厅内:“铜匠...大活...”他踱步至工坊门前,推门而入。
工坊内工具整齐摆放,一座半人高的铜佛立在中央,金光闪闪,已近完工。那佛像面容慈和,右手施无畏印,左手持宝珠,工艺精湛,栩栩如生。
“好一尊精美佛像。”狄仁杰赞叹道,伸手轻抚佛身。
就在这时,他的手指触到一处微不可察的缝隙。顺着缝隙摸索,竟发现铜佛背部有一暗门,仅巴掌大小,若非仔细探查,绝难发现。
“元芳,取灯来。”
李元芳递过油灯,狄仁杰借着灯光向暗门内望去,只见其中空无一物,却隐隐有些许粉末残留。
“裴大人,取些清水和干净白布来。”
不多时,裴策取来清水白布。狄仁杰小心地用湿布擦拭暗门内侧,然后将布交给仵作。
“验一验这些粉末。”
仵作检验片刻,面色大变:“大人,此乃剧毒‘断肠散’!与三人所中之毒一致!”
裴策恍然大悟:“原来毒药藏于佛像之中!定是赵某在制作时不慎中毒。”
狄仁杰却摇头:“若是制作时不慎中毒,为何毒药仍藏于暗格之中?且三人同时毙命于正厅,而非工坊内?”
他环视工坊,目光最终落在一堆细沙上。那是铜匠常用的抛光材料。狄仁杰抓起一把细沙,任由它们从指缝流下,若有所思。
“元芳,你速去查清这尊佛像为谁而造;裴大人,烦请你询问邻里,近日可曾有陌生人来访。”
二人领命而去。狄仁杰独自在院中踱步,时而察看墙角,时而仰观屋檐。忽然,他蹲下身,从一株蔷薇花下拾起一枚玉佩。那玉佩质地普通,雕工却极为精细,上面刻着一只展翅仙鹤。
黄昏时分,三人于狄府书房汇合。
李元芳率先禀报:“大人,那尊佛像乃为城西新落成的云鹤观所造。观主玄诚子称,此佛是御史中丞周大人捐资铸造。”
狄仁杰眉梢微动:“周茂周大人?”
“正是。”
裴策接着道:“邻里称,半月前确有一道人来过赵家,说是来看佛像进度。那人中等身材,面容清瘦,最有特点的是右眉有一道疤痕。”
狄仁杰从袖中取出那枚玉佩:“元芳,你明日持此玉佩,去查查它的来历。”
李元芳接过玉佩,忽然道:“大人,这仙鹤纹样,似乎与云鹤观有关。”
狄仁杰微笑:“不错。明日我们便去云鹤观一探究竟。”
次日清晨,狄仁杰一行人来到云鹤观。观主玄诚子亲自相迎。他年约四十,面容清雅,举止有度。
“狄大人大驾光临,贫道有失远迎。”玄诚子躬身施礼。
狄仁杰还礼:“观主客气。老夫听闻观中新铸铜佛一尊,特来观赏。”
玄诚子引众人至正殿,只见殿中佛龛空置,唯有香花供奉。
“铜佛尚未送至,实为憾事。”
狄仁杰点头:“无妨。老夫听闻此佛乃周御史捐资所造?”
玄诚子神色微变,旋即恢复如常:“正是。周御史虔心向道,慷慨布施。”
狄仁杰环视大殿,见殿柱上皆刻仙鹤祥云,与那枚玉佩纹样如出一辙。
“观主与周御史相交甚厚?”
玄诚子谨慎答道:“周御史是敝观常客,常来听经论道。”
狄仁杰忽转话题:“听闻观主半月前曾亲往铜匠赵四家中查看佛像进度?”
玄诚子一愣:“贫道...确有此事。赵铜匠工期延误,贫道前去催促。”
狄仁杰紧盯玄诚子:“观主右眉曾受过伤?”
玄诚子下意识摸向右眉:“大人如何得知?贫道幼时顽皮,不慎被树枝划伤。”
狄仁杰不答,却道:“赵四师徒三人,已于五日前中毒身亡。”
玄诚子面色骤变,手中拂尘几乎落地:“死...死了?”
“观主似乎很惊讶?”
玄诚子强自镇定:“确实意外...那铜佛现在何处?”
“暂由官府保管。”狄仁杰淡淡道,“待案件查明,自会送至观中。”
离开云鹤观,裴策低声道:“大人,玄诚子神色慌张,必有隐情。”
狄仁杰颔首:“他关心铜佛胜过人命,确实可疑。但若他是凶手,为何要毒杀铜匠?又为何留下那枚玉佩?”
李元芳忽然插言:“大人,周御史府上来人,请大人过府一叙。”
狄仁杰与李元芳交换了一个眼神:“看来,有人坐不住了。”
周府书房,御史中丞周茂亲自为狄仁杰斟茶。他年约五十,面容端正,眉宇间却带着一丝忧色。
“狄大人,听闻铜匠赵四一案,由您亲审?”
狄仁杰接过茶盏:“周大人消息灵通。”
周茂苦笑:“实不相瞒,那尊铜佛乃周某捐资铸造。如今出了命案,周某难免担忧。”
狄仁杰慢饮一口茶:“周大人与玄诚子相交多年?”
周茂微微一怔:“不过三五年。玄诚子精通道家经典,周某常去请教。”
“周大人可曾见过铜佛实物?”
“未曾。”周茂摇头,“铸造之事,全权委托玄诚子处理。”
狄仁杰放下茶盏:“周大人可知铜佛内有暗格?”
周茂手中茶盏一晃,茶水溅出:“暗格?这...这从何说起?”
狄仁杰注视着他:“看来周大人并不知情。老夫冒昧一问,周大人近来可否遗失一枚玉佩?”
周茂下意识摸向腰间:“狄大人何出此言?”
狄仁杰自袖中取出那枚仙鹤玉佩:“这枚玉佩,可是周大人之物?”
周茂接过玉佩,仔细端详,面色渐沉:“此玉佩确是周某之物。半月前遗失,竟被狄大人拾得。”
“不是在赵四院中拾得,而是在云鹤观。”
周茂猛然起身:“狄大人这是何意?”
狄仁杰安然端坐:“周大人稍安勿躁。老夫只想查明真相。据闻周大人与户部侍郎周霖乃是同胞兄弟?”
周茂神色大变,缓缓落座:“狄大人...为何提及舍弟?”
狄仁杰目光如炬:“因为此案的关键,不在铜佛,而在其中所藏之物。”
周茂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狄大人果然明察秋毫。既然如此,周某不敢再隐瞒。”
他起身至书架前,取出一本典籍,从中抽出一封信函。
“一月前,舍弟周霖突然造访,交给我这封信,说若有朝一日他遭遇不测,让我将此信交予狄大人。”
狄仁杰展开信函,越看面色越凝重。信中详细记载了户部侍郎周霖发现的一桩贪墨大案,涉及多位朝中重臣,甚至包括一位皇子。
“周霖大人现在何处?”
周茂黯然道:“半月前,舍弟坠马身亡。但我确信,他是被人灭口。”
狄仁杰沉思片刻:“铜佛中的暗格,原是用来藏这封信的?”
周茂点头:“舍弟生前与玄诚子有旧,我们商定将证据藏于铜佛之中,借捐佛之名送至云鹤观保管。不料...”
“不料有人得知此事,毒杀铜匠,取走证据。”狄仁杰接道,“周大人怀疑朝中何人?”
周茂压低声音:“当朝国舅,杨继。”
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杨国舅...”
离开周府,狄仁杰即刻命李元芳暗中调查杨继与云鹤观的联系。不出两日,李元芳带回惊人消息:杨继的心腹管家,近来频繁出入云鹤观。
“大人,还有一事。卑职查到,赵四师徒中毒那日,曾有一辆马车停在赵家后院,车上下来两人,搬走一口木箱。”
狄仁杰捻须沉思:“箱中必是铜佛中取出的证物。元芳,你速带人去云鹤观,搜查玄诚子居所。”
“大人,无凭无据,恐怕...”
狄仁杰取出一枚令牌:“我已请得圣旨。”
李元芳领命而去。狄仁杰在书房中踱步,将案情在心中梳理一遍:周霖查得杨继贪墨证据,藏于铜佛之中;杨继得知后,派人毒杀铜匠,取走证据;玄诚子必是内应...
忽然,他停住脚步,想起一事:那铜佛暗格中的毒粉,若是后来撒入,为何分布如此均匀?若是事先放置,赵四铸造时必会发现。
“不对...”狄仁杰猛然惊醒,“暗格并非用来藏信,而是用来下毒!”
他即刻更衣,准备亲自前往云鹤观。就在这时,裴策匆匆来报:“大人,玄诚子...死了!”
“如何死的?”
“悬梁自尽,留有遗书,承认毒杀赵四师徒。”
狄仁杰面色凝重:“速备轿,去云鹤观!”
云鹤观已乱作一团。道士们聚在院中,议论纷纷。狄仁杰直入玄诚子禅房,见尸体已被放下,平躺于榻上。
李元芳上前禀报:“大人,房中确有遗书,称因铜佛工期延误,与赵四发生争执,失手毒杀三人后伪装现场。”
狄仁杰查看遗书,又验看玄诚子脖颈上的勒痕,忽然道:“这不是自尽,是他杀。”
裴策不解:“大人如何得知?”
“自尽者悬梁,绳索痕迹应呈八字形向上。而玄诚子颈上勒痕却是平行环绕,显是被人从背后勒毙后悬吊。”
狄仁杰在房中仔细搜查,终于在床榻缝隙间找到一枚金钮扣,上面刻着特殊的纹样。
李元芳一见此钮,脱口而出:“这是杨府护卫的钮扣!”
狄仁杰沉吟片刻,忽然道:“元芳,你速去查一查,杨继府上近日可有人员变动,特别是右臂受伤者。”
李元芳领命而去。狄仁杰又对裴策道:“裴大人,烦请你带仵作再验赵四师徒尸体,仔细检查他们的指甲缝。”
次日清晨,各方消息汇至狄府。
李元芳禀报:“杨府确有一名护卫三日前告假返乡,据说是右臂受伤。此人名叫胡猛,是杨继心腹。”
裴策来报:“下官仔细检查赵四徒弟右手指甲,发现少许皮屑和血丝,已交由仵作保管。”
狄仁杰点头:“如此一来,只缺最后一件证物。”
“大人是指周霖侍郎藏匿的账本?”
“不,”狄仁杰摇头,“是那尊铜佛。”
众人不解。狄仁杰解释道:“若我推测不错,铜佛暗格中的毒药,并非用来毒杀赵四师徒。”
裴策疑惑:“那三人分明是中了暗格中的断肠散之毒啊!”
狄仁杰微微一笑:“裴大人可还记得,我们在赵家工坊看到的细沙?”
裴策点头。
“那些细沙颗粒均匀,色泽金黄,是上等的抛光砂。但赵四师徒死后,我发现他们指甲缝中残留的砂粒,却颜色灰暗,质地粗糙。”
李元芳恍然大悟:“大人的意思是,有人替换了抛光砂?”
“正是。”狄仁杰道,“真凶在赵四师徒即将完成工作时,以劣质砂替换优质砂。赵四用这些砂打磨铜佛时,砂中混入的毒粉受热挥发,三人吸入后中毒身亡。”
裴策仍不解:“但我们在铜佛暗格中也发现了毒粉啊!”
狄仁杰目光炯炯:“这就是关键。暗格中的毒粉,是事后放入的,为的是嫁祸玄诚子。”
“为何要嫁祸玄诚子?”
“因为玄诚子知道得太多。”狄仁杰道,“真凶利用玄诚子与周茂兄弟的关系,得知证物藏于铜佛。事成后,为灭口,杀害玄诚子并伪装自尽。”
李元芳愤然:“定是那杨继无疑!”
狄仁杰却摇头:“杨继位高权重,不会亲自操办此等小事。必是他手下心腹所为。”
正在这时,门外侍卫来报:“大人,宫中来旨,召您即刻入宫。”
狄仁杰与李元芳对视一眼,心知这必是杨继得知案情进展,先发制人。
皇宫内,武则天端坐龙椅,杨继侍立一旁。
“狄卿,朕听闻你近日在查一桩铜匠命案,为何牵扯到杨国舅?”武则天开门见山。
狄仁杰躬身道:“陛下,此案表面是铜匠中毒案,实则关系户部侍郎周霖之死,以及一桩惊天贪墨案。”
杨继冷笑:“狄大人莫非又要编造故事,诬陷忠良?”
狄仁杰不慌不忙:“臣有证据表明,周霖侍郎并非意外坠马,而是被人谋害。而凶手,正是杨大人府上护卫胡猛。”
杨继面色微变:“胡言乱语!”
狄仁杰继续道:“胡猛右臂受伤,正是被赵四徒弟抓伤。臣已取得伤口皮屑,与赵四徒弟指甲中残留完全一致。”
武则天凤目微眯:“狄卿,此话当真?”
“臣不敢妄言。胡猛受杨国舅指使,毒杀赵四师徒,取走铜佛中证物,后又杀害玄诚子灭口。”
杨继大怒:“陛下明鉴!狄仁杰血口喷人!”
狄仁杰忽然转向杨继:“杨大人,可否告知老夫,你腰间玉佩何时遗失?”
杨继下意识摸向腰间,猛然变色。
狄仁杰自袖中取出一枚玉佩:“这枚玉佩,与周大人遗失的那枚一模一样,是在玄诚子禅房中找到的。杨大人那日亲自去云鹤观灭口,不慎遗失此玉佩吧?”
杨继张口结舌,冷汗直流。
武则天厉声道:“杨继,你还有何话说?”
杨继扑通跪地:“陛下恕罪!臣...臣是一时糊涂...”
武则天拂袖而起:“来人,将杨继押入天牢!狄卿,此案交由你全权审理!”
狄仁杰躬身领旨。
三日后,狄府书房。
李元芳禀报:“大人,胡猛已招供,确是受杨继指使。周霖侍郎的账本在杨继书房密格中找到,记录了大量贪墨证据。”
狄仁杰点头:“那尊铜佛呢?”
“已送至云鹤观供奉。暗格中的毒粉已清理干净。”
狄仁杰轻叹一声:“一尊慈悲佛像,却沾染如此多的血腥。权力之欲,实在可怕。”
李元芳问道:“大人最初如何怀疑杨继?”
狄仁杰微微一笑:“因为那枚仙鹤玉佩。周大人的玉佩遗失在赵四院中,说明他必是去过那里。而玄诚子禅房中的玉佩,则是杨继所遗。两枚相同的玉佩,暗示着两位佩戴者之间的特殊联系。”
“所以大人早就怀疑周大人与杨继有勾结?”
狄仁杰摇头:“不,是周大人亲自告诉我,那玉佩是他与杨继结为异姓兄弟的信物。他故意将玉佩留在赵四院中,又暗示我去查杨继,是希望借我之手,为弟报仇。”
李元芳惊讶:“周大人他...”
“他亦是此案一环。”狄仁杰叹息,“明日我当奏明圣上,周茂大义灭亲,功过相抵。”
窗外明月高悬,清辉满地。
狄仁杰望向那轮明月,轻声道:“元芳,你说这世间,为何总有填不满的欲望,洗不净的双手?”
李元芳默然不语。
狄仁杰自问自答:“因为人心如深渊,望不见底。我等所能做,唯有点亮一盏灯,照出一线光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