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卫跪下去时,膝盖砸出闷响。冷紫嫣盯着他,盯着他脸上每一道伤口。
血顺着他额角往下流,滑过眉毛,滴进眼睛。他没擦,只是抬头看她,嘴唇颤抖。
“娘娘……”他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石头,“查清了。”
广场上突然安静。连风都停了。远处还有零星喊杀,单这里,以冷紫嫣为中心的十步之内,死寂得像坟墓。
沈璟竤站在她身侧,手按在剑柄上,指节发白。
“说。”冷紫嫣吐出这个字。
暗卫咽了口唾沫,喉咙滚动时扯动伤口,他疼得抽搐。但他还是说了,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当年……指使山匪……灭冷家满门的……是……”
他停顿。广场上所有人屏住呼吸。赵青握着刀的手在抖,旁边一个年轻士兵牙齿打颤,发出咯咯声。冷紫嫣没催,只是等。
暗卫终于吐出那个名字。三个字。
每个字都清清楚楚,砸在青石板上,弹起来钻进每个人耳朵里。冷紫嫣瞳孔缩成针尖,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白得像纸。她手中剑哐当落地。剑身砸在血泊里,溅起暗红水花。
她没动,只是盯着暗卫,盯着他脸上那道从眉骨划到下巴的伤口。
“你再说一遍。”她说。
声音很轻,轻得像羽毛。但暗卫像被鞭子抽中,身体剧烈一抖。
“娘娘……千真万确。”他又吐出那个名字,这次更清晰,“镇北王……沈珏。七年前……江北赈灾银两亏空案……冷尚书查到他头上……”
冷紫嫣抬手。她手举到半空,停住。指尖发抖,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她想抓住什么,但空气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血腥味。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沈璟竤上前一步,握住她手腕。他掌心滚烫,烫得她皮肤刺痛。她甩开他,力气大得惊人。
“别碰我。”沈璟竤僵住。
冷紫嫣弯腰,捡起地上的剑。剑柄握进掌心时,她手指捏得关节泛白。剑尖拖在地上,划过青石板,发出刺耳刮擦声。
她转身。走向广场中央。那里跪着一个人——镇北王沈珏。
五花大绑,锦衣破碎,脸上带伤,但嘴角挂着笑。他看见冷紫嫣走来,笑得更开了。
“听见了?”沈珏仰起脖子,“冷紫嫣,你这些年……都在认贼作父啊。”
冷紫嫣剑尖抵住他咽喉。
锋刃压进皮肤,血珠渗出,顺着剑身往下滑。沈珏不躲,反而往前凑,让剑尖刺得更深。
“来啊!”他嘶吼,“杀了我!替你爹娘报仇!替你哥哥姐姐报仇!冷紫嫣,你等这一天等了七年不是吗?”
剑尖颤抖。冷紫嫣盯着他,盯着这张与沈璟竤有三分相似的脸。
她想起七年前那个雨夜,想起满院尸体,想起母亲最后推她进地窖时那双眼睛。
也想起这七年来,谁教她剑法。谁给她庇护。
谁在她每次噩梦惊醒时,握着她的手说“别怕”。“为什么?”她问。声音平静得可怕。
沈珏笑容僵了一瞬,然后更大声笑起来:“为什么?因为你爹挡了路!冷尚书那个老顽固,非要查江北赈灾银两亏空,查到本王头上!”
他啐出一口血沫。
血沫溅到冷紫嫣靴面上,暗红色,粘稠。她没低头看,只是盯着他眼睛。
“他以为自己是清官?”沈珏眼神阴毒,“呸!这朝堂上,哪有什么清官!本王让人暗示过他,只要闭嘴,荣华富贵少不了。他不听,非要往上递折子。”
他喘了口气,继续说:
“那本王只能让他永远闭嘴。山匪?呵,那帮废物办事不力,留了你这个祸根。早知道就该多派点人,把你也——”
剑光闪过。人头落地。
滚了三圈才停,眼睛还睁着,嘴角那抹笑凝固在脸上。无头尸体晃了晃,向前栽倒,血从脖颈断口喷出两尺高。
冷紫嫣收剑。
剑身上血往下滴,一滴,两滴,砸进血泊里晕开。她转身,不看地上尸体,不看周围目瞪口呆的将领士兵,只看向沈璟竤。
沈璟竤也在看她。
他脸色白得吓人,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两人对视,谁都没说话。广场上只剩风声,还有远处零星喊杀——残余叛军还在负隅顽抗。
良久,冷紫嫣开口。“你早知道?”
沈璟竤摇头:“朕若知道,他活不到今天。”
“真不知道?”
“冷紫嫣。”他声音发紧,“你不信朕?”
她没答,只是笑。笑着笑着,眼泪滑下来,混着脸上血污冲出一道痕迹。她抬手擦掉,手背蹭得通红。
“信。”她说,“但我不知道……还能信谁。”
沈璟竤朝她走。
一步,两步。地上血泊被他靴子踩出涟漪。他在她面前停住,抬手想碰她脸,手举到半空又停住。
“别碰我。”冷紫嫣退后一步。
沈璟竤手僵在空中。
“现在别碰我。”她重复,声音发抖,“沈璟竤,我脑子里……全是血。我爹的血,我娘的血,我哥我姐……还有刚才那个人的血。”
她低头看自己双手。
手掌沾满血,有些干了结成硬痂,有些还湿漉漉的。指甲缝里嵌着碎肉和布料纤维。她突然觉得恶心,胃里翻滚,弯腰干呕起来。
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水。
沈璟竤扶住她肩膀,这次她没推开。他掌心温度透过破碎衣衫传来,烫得惊人。冷紫嫣靠着他手臂,大口喘气,眼眶红得吓人。
“嫣儿……”
“我没事。”她直起身,抹掉嘴角,“还没结束。”
她推开他,环顾四周。
广场上还有百余名士兵,一半是禁军残部,一半是她集结的死士。人人带伤,人人浴血,但眼睛都看着她。
等着她下一个命令。
冷紫嫣弯腰,捡起地上那颗人头。
她拎着头发,血滴滴答答往下落。她举起人头,面对所有士兵,声音提起来,嘶哑但清晰:
“叛首伏诛!”
士兵们愣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吼声:“叛首伏诛!叛首伏诛!”
声音震天。
冷紫嫣将人头扔给赵青:“挂到旗杆上。让还在抵抗的叛军看看,他们主子什么下场。”
赵青接过人头,手有点抖,但眼神坚定:“是!”
“其余人。”冷紫嫣剑指宫门方向,“随我清剿残敌。一个时辰内,我要这宫里再没有一个站着的叛军。”
“是!”
人群动起来。
沈璟竤抓住她手腕:“你伤太重,不能再战。”
冷紫嫣甩开他:“沈璟竤,现在别拦我。”
“你会死!”
“那就死。”她回头看他,眼睛亮得像烧尽的炭火,“但我死之前,得把该杀的人都杀光。”
她转身要走。
沈璟竤再次拉住她,这次更用力:“冷紫嫣!你听我说——”
“说什么?”她猛地转身,剑尖差点抵到他胸口,“说节哀?说从长计议?说你是皇帝你不能看着我送死?”
她逼近一步。
“沈璟竤,七年前那个雨夜,我全家死光的时候,你在哪?”
沈璟竤瞳孔骤缩。
“你在东宫,读你的圣贤书,学你的帝王术。”冷紫嫣笑,笑得眼泪又涌出来,“我不怪你。那时你不认识我,我也没遇见你。但现在——”
她剑尖垂下。
“现在我是冷紫嫣,你是沈璟竤。我全家血仇刚找到正主,你让我停下来?”她摇头,“不可能。今天要么我杀光他们,要么他们杀了我。没有第三条路。”
沈璟竤看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他松开手。
“好。”他说,“朕陪你。”
“不需要。”
“需要。”沈璟竤从地上捡起一把还算完好的刀,“冷紫嫣,你记住——从七年前那个雨夜开始,你的仇就是朕的仇。你想杀谁,朕替你递刀;你想怎么杀,朕陪你一起。”
他走到她身侧。
两人并肩,面对宫门方向。那里还有喊杀声,还有兵器碰撞声,还有垂死呻吟。
冷紫嫣侧头看他。
沈璟竤脸上有血,有灰,有汗。眼眶通红,但眼神坚定。他朝她伸手,不是要拉她,而是摊开掌心。
掌心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渗血。
“牵不牵?”他问。
冷紫嫣盯着那道伤口,然后伸手,握住他手腕。不是掌心相贴,而是抓着他腕骨,用力到指节发白。
“走。”她说。
两人冲向宫门。
身后士兵跟上,脚步踩过血泊,溅起一片暗红。残阳如血,将整座宫城染成赤色。远处钟楼起火,黑烟滚滚升空,像给天空撕开一道伤口。
宫门内还在混战。
几十名叛军退守到第二道宫墙,利用地形负隅顽抗。禁军几次冲锋都被打退,尸体堆在墙根下。
冷紫嫣松开沈璟竤,提剑上前。
“让开。”
挡路的士兵立刻分列两旁。她走到阵前,仰头看宫墙上那些弓箭手。箭矢如雨落下,钉在她脚前半尺。
她不躲,只是举起剑。
“上面的人听着。”她声音穿透箭啸,“镇北王已死,人头挂在旗杆上。你们现在放下武器,我留你们全尸。若再抵抗——”
剑光一闪。
地上插着的一支箭被削断箭杆。
“诛九族。”
宫墙上骚动。
有人探头往下看,看见她手中剑,看见她身后黑压压的士兵,也看见远处旗杆上那颗摇晃的人头。
一支箭射下来。
不是射她,而是射向天空——那是投降信号。接着第二支,第三支。宫墙上陆续有弓箭手扔下武器,举起双手。
但还有人不死心。
“别信她!”有人吼,“朝廷不会放过我们!横竖都是死,拼了!”
冷紫嫣笑了。她朝赵青伸手:“弓。”
赵青递上长弓。冷紫嫣搭箭,拉弦,弓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瞄准那个喊话的人,手指一松。
箭矢破空。
那人正张嘴要喊第二句,箭穿透他喉咙,将他钉在墙垛上。他双手抓着箭杆,喉咙里发出咯咯声,血从嘴里涌出。
冷紫嫣放下弓。“还有谁要拼?”死寂。
片刻后,兵器坠地声此起彼伏。弓箭手、刀斧手、长枪兵……一个接一个扔下武器,举起双手。宫门从里面打开,残存叛军跪在门内两侧,头埋得很低。
冷紫嫣走进去。沈璟竤跟在她身后半步。经过那些投降叛军时,有人偷偷抬头看,对上沈璟竤眼神,立刻又埋下头。
那不是皇帝的眼神。是杀神的眼神。
冷紫嫣走到宫墙下,抬头看那颗人头。血已经不怎么滴了,凝固在发梢,结成暗红冰柱。她看了很久,然后转身。
“赵青。”
“末将在。”
“清点人数,收缴兵器,押入天牢。”她顿了顿,“反抗者,格杀勿论。”
“是!”
士兵们动起来,押解俘虏,清理战场,搬运尸体。冷紫嫣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切。残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血泊里,扭曲变形。
沈璟竤走到她身边。“结束了。”他说。“没有。”冷紫嫣摇头,“这才开始。”
她转身朝内宫走。沈璟竤跟上:“你去哪?”“换衣服。”
“什么?”冷紫嫣没答,只是加快脚步。
她穿过长廊,绕过焚毁的偏殿,回到早上出发的那个宫殿——她本该在这里穿戴凤冠霞帔,坐上凤辇,去太和殿接受册封。
现在这里一片狼藉。嫁衣撕碎了扔在地上,凤冠滚在角落,梳妆台倒了,铜镜裂成三半。宫女太监全跑了,只剩空荡荡的殿宇。
冷紫嫣走进去,踩过嫁衣碎片。她走到内室,打开衣柜——里面不止有宫装,还有几套玄色劲装。
那是她以前练剑时穿的,沈璟竤笑过她,说哪有皇后穿这个。
她留下来了。现在她扯下身上破碎外袍,露出里面白色内衫。
衫子早被血浸透,紧贴在皮肤上。她撕开它,布料发出刺啦声响。
沈璟竤站在门口。“出去。”她说。“嫣儿——”“出去!”沈璟竤没动。
冷紫嫣也不管他,继续脱。内衫落地,露出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有些已经缝合,有些只是草草包扎,还有些根本没处理,皮肉翻卷着。
她从柜子里拿出干净布条,浸了水,开始擦拭身体。水很快变成红色。
她擦得很用力,好像要把皮肤上所有血迹都搓掉。有些伤口被擦得再次裂开,血涌出来,她看也不看,继续擦。
沈璟竤走过来,抓住她手腕。“够了。”“放开。”
“我说够了!”他抢过布条扔在地上,“冷紫嫣,你看看自己!你想把自己搓下一层皮吗?”
冷紫嫣盯着他,然后笑。
“对。”她说,“我想把这一身血都搓掉。我爹的血,我娘的血,我杀的那些人的血……沈璟竤,你闻不到吗?这味道,它渗进我骨头里了。”
她抬手吻自己手臂。然后干呕。沈璟竤抱住她。这次她没推开,只是身体僵硬。
他抱得很紧,紧到她能听见他心跳——快而乱,像战场上急促的战鼓。
“朕闻得到。”他在她耳边说,“朕身上也是这个味道。从今天起,往后每一天,我们身上都是这个味道。洗不掉的,嫣儿。”
冷紫嫣闭上眼睛。“那就……带着它活下去?”
“对。”沈璟竤松开一点,低头看她,“带着它,记住它,然后用它提醒我们——这江山怎么来的,这位置怎么坐稳的。”
他弯腰捡起地上玄色劲装。“来,朕帮你穿。”
冷紫嫣没动。沈璟竤也不催,只是抖开衣服,等她伸手。良久,她抬起手臂,任他将劲装套上她身体。
布料摩擦伤口,疼得她吸气。沈璟竤动作放轻,系好衣带,抚平褶皱。
然后他单膝跪地,给她穿靴子。靴子也是玄色,软牛皮,鞋尖包铁——是她以前定做的,一直没机会穿。
穿好左靴,换右靴。冷紫嫣低头看他头顶。
他发髻散了,黑发披在肩上,有几缕被血粘在一起。她伸手,碰了碰他头发。
沈璟竤抬头。“好了。”他说,“站起来试试。”
冷紫嫣站起来,走了两步。劲装合身,靴子也合脚。她走到裂开的铜镜前,镜子里映出她现在的模样——
玄衣黑发,脸色苍白,眼神凌厉。没有凤冠,没有霞帔,没有皇后该有的一切华美装饰。只有一身杀气,和满眼血色。
她转身,看向角落里的凤冠。走过去,捡起来。金丝断裂处硌手,明珠缺了几颗。她看了很久,然后——
扔在地上。凤冠滚了两圈,停在嫁衣碎片旁。“不要了?”沈璟竤问。
“要。”冷紫嫣说,“但不是现在。”她走出内室,走到殿外。
残阳将天空烧成赤金色,宫墙黑烟仍未散尽。远处传来马嘶——那是御马监幸存的几匹战马。
她朝马嘶方向走。沈璟竤跟上。御马监外,十几匹马拴在柱子上,不安地踏着蹄子。
看守的老太监死了,倒在血泊里,手里还攥着半截缰绳。
冷紫嫣解开一匹黑马。马很高大,肩高超过她头顶。
它低头蹭她肩膀,鼻息喷在她脸上,热烘烘的。她抚摸马颈,然后踩镫上马。
动作流畅,没有一丝犹豫。沈璟竤也解下一匹白马,翻身而上。
两人并肩,看向宫门方向。那里还有零星战斗声,但已经弱下去。
“去哪?”沈璟竤问。“杀人。”冷紫嫣说,“名单上那些人,一个不留。”
她抖缰绳,黑马冲出去。沈璟竤跟上。
两匹马穿过长廊,踏过血泊,冲出宫门。守门士兵想拦,看见马上是谁后,立刻让开道路。
街上空荡荡的。百姓全躲在家里,门窗紧闭。
只有尸体和丢弃的兵器散落各处,还有几处房子在燃烧,火光映亮傍晚天空。
冷紫嫣勒马,看向赵青递来的名单。
十二个名字,十二个地址。她抽出第一个——兵部侍郎,王崇。府邸在城东,离皇宫三条街。
“走。”
黑马再次冲出去。王崇府邸大门紧闭。冷紫嫣没下马,直接策马撞门。
门闩断裂,门板向内倒去,砸起一片尘土。
府里乱成一团。丫鬟尖叫着跑开,家丁拿着棍棒冲出来,看见马上是谁后,全都愣住。冷紫嫣扫视一圈,开口:
“王崇在哪?”
没人答。她剑尖指向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说。”
管家腿一软跪下去:“老、老爷在……在后院书房……”
冷紫嫣策马往后院冲。沈璟竤跟在她身后,白马踏过庭院花木,踩碎一地盆栽。到书房外,她勒马,下马,一脚踹开房门。
王崇正在烧东西。火盆里堆满纸张,火苗蹿起半尺高。
他听见动静回头,看见冷紫嫣时,脸色瞬间惨白。
“娘娘……”
冷紫嫣走过去,剑尖挑起火盆里一张还没烧尽的纸。纸上字迹模糊,但还能认出是往来密信。
“解释。”她说。
王崇扑通跪下:“娘娘饶命!臣……臣是被逼的!镇北王拿臣家人性命要挟,臣不得不从啊!”
“是吗。”冷紫嫣将纸扔回火盆,“那这些信,是你主动写,还是他逼你写?”
王崇哑口。冷紫嫣剑尖抵住他咽喉:“名单上另外十一个人,你知道多少?”
“臣……臣只知道三个……”
“说。”
王崇说了三个名字,地址,还有他们参与的事。每说一个,冷紫嫣脸色就冷一分。说完,王崇磕头如捣蒜:“娘娘,臣全说了!求娘娘饶臣一命,臣愿辞官归乡,永不回京!”
冷紫嫣收剑。王崇以为得救了,刚松口气,就听见她说:“赵青。”
“末将在。”
“押入天牢,明日午时,菜市口斩首。”冷紫嫣转身往外走,“家人流放三千里,永不许回京。”
王崇瘫软在地。冷紫嫣上马,去第二个地址。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每到一处,她的话都一样:“抓人,抄家,明日问斩。”
沈璟竤一直跟着她。他不说话,只是在她需要时递上名单,在她杀人时挡住背后偷袭,在她偶尔停下喘息时,递上水囊。
第六处时,天彻底黑了。月光惨白,照在空荡街道上。
冷紫嫣勒马,看着眼前府邸——这是礼部尚书,张延年。三朝老臣,门生故吏遍布朝堂。
“这个朕来。”沈璟竤说。
冷紫嫣摇头:“一起。”两人下马,敲门。门开了,张延年亲自来开。
他穿着整齐官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好像早知道他们会来。
“陛下,娘娘。”他躬身,“老臣等候多时。”
冷紫嫣盯着他:“你知道我们要来?”“知道。”张延年侧身,“请进。”
三人走进前厅。厅里点着灯,桌上摆着茶,还冒着热气。张延年请他们坐,自己先坐下,倒了两杯茶。
“娘娘不必查了。”他说,“老臣认罪。”
冷紫嫣没坐,也没接茶:“认什么罪?”
“通敌,谋反,该有的罪,老臣都认。”张延年神色平静,“但老臣有个请求——请陛下和娘娘,放过老臣家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沈璟竤开口:“为什么?”
张延年看向他,看了很久,然后笑:“陛下问为什么?好,老臣告诉您——因为您不该坐这个位置。”
厅里死寂。“先帝在位时,老臣是太子太傅。”张延年继续说,“太子仁厚,勤勉,爱民如子。若他继位,必是明君。可您呢?您逼宫夺位,弑兄囚父,踩着至亲鲜血坐上龙椅。”
他声音提高。“陛下,您问老臣为什么谋反?因为老臣不能看着大燕江山,断送在您手里!”
茶杯砸在地上,碎片四溅。沈璟竤没动。冷紫嫣也没动。
她只是看着张延年,看着他因激动而涨红的脸,看着他眼睛里那簇燃烧的火焰。
“说完了?”她问。张延年喘着气,点头。
“那该我说了。”冷紫嫣走到他面前,“张大人,你口口声声说陛下不该坐这个位置——那我问你,太子怎么死的?”
张延年脸色一僵。“病逝。”他挤出两个字。
“病逝?”冷紫嫣笑,“太医署记录,太子死前三个月,你往东宫送了十七次补药。每次都是你亲手熬,亲手端。最后一次送药后三天,太子吐血而亡。”
她逼近一步。“张大人,需要我传当年太医来对质吗?”张延年嘴唇颤抖。
“你以为先帝不知道?”冷紫嫣声音冷得像冰,“先帝知道!但他不能查!因为太子一死,朝堂必乱,藩王必反!他只能装作信了病逝的说法,然后火速传位给陛下——”
她剑尖抬起。“不是陛下夺位,是先帝求他接位!求他稳住这即将分崩离析的江山!”
张延年瘫在椅子上。“你……”他喉咙里发出嗬嗬声,“你怎么知道……”
“因为先帝临终前,我在场。”冷紫嫣收剑,“他拉着陛下的手说:‘璟竤,这江山……朕交给你了。脏,但你必须接。’”
她转身往外走。“张延年,你恨错了人。你该恨的是先帝,是他明知太子会死,却不敢查。是他把烂摊子扔给陛下,让陛下背负弑兄骂名。”
到门口,她停住。
“但你最该恨的,是你自己。”她回头,最后看他一眼,“是你亲手毒死了你最得意的学生。”
门关上。厅里传出压抑的哭声,像受伤野兽的哀嚎。冷紫嫣上马,沈璟竤跟出来,也上马。
两人并辔,在月光下往皇宫走。走了很久,沈璟竤开口:“你怎么知道那些?”
“猜的。”冷紫嫣说,“单看他的反应,我猜对了。”
沈璟竤沉默。“难受?”她问。
“有点。”他承认,“朕一直以为……父皇是无奈之下才选朕。”
“他是无奈。”冷紫嫣勒马,看向他,“但他也最清楚,只有你能接这个位置。沈璟竤,你父皇或许不是好父亲,但他是个好皇帝。”
沈璟竤盯着她。然后突然笑出来:“冷紫嫣,有时候朕觉得……你比朕还了解这宫里的肮脏事。”
“因为我从污泥里爬出来的。”她说,“而你,生来就在云端。”
她抖缰绳,黑马再次跑起来。回到皇宫时,已是深夜。
广场清理了大半,尸体运走了,血泊冲洗净了,但血腥味还在空气里飘荡,浓得化不开。
冷紫嫣下马,把缰绳扔给士兵。她往太和殿走——那里本该是她今日受封的地方。
殿门半开,里面黑漆漆的,只有月光从窗口照进来,在地上投出惨白方块。
她走进去,走到丹陛前。仰头看那把龙椅。金漆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盘龙张牙舞爪,像要扑下来。
她看了很久,然后转身,看向跟进来的沈璟竤。
“明天。”她说。“明天什么?”
“明天我在这里,受封。”冷紫嫣指了指丹陛下的位置,“但不是坐着凤辇来,不是穿着嫁衣来。我要骑马,穿这身衣服,戴那顶破凤冠。”
她顿了顿。“然后我要所有人跪在这里,听我念十二条罪状,听我判十二个人斩首。我要他们记住——这皇后,是杀出来的。”
沈璟竤走到她面前。“好。”他说,“朕陪你。”
他伸手,这次不是要牵她,而是将她揽进怀里。冷紫嫣没抗拒,靠在他肩上,闭上眼睛。
月光洒在两人身上,将影子投在光洁地面上。远处传来打更声。三更天。新的一天,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