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刚过，村口的老槐树还挂着零星的麦秸，云飞蹲在树底下编麦秸帽，就听见西边土路上传来“叮叮当当”的响。不是村里三轮车的动静，脆生生的，像是自行车铃。他抬头往那边瞅，日头把土路晒得发白，远处两个影子慢慢近了，前头骑车的是个小伙子，穿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后架上坐着个姑娘，碎花裙子被风掀得老高，露着截白生生的小腿。
“云飞！”小伙子刹住车，车铃“叮”地又响了一声。是小龙爷。他头发剪得短，额角有块浅浅的疤——那是十岁那年抢云飞的弹弓，摔在石碾子上磕的。后架上的姑娘也探出头，笑的时候眼睛弯成了月牙，手里还攥着个红苹果，苹果皮削得整整齐齐，没断。
云飞放下手里的麦秸，站起来拍了拍裤子：“啥时候回的？”
“刚到村口。”小龙爷从车上下来，顺手扶了姑娘一把，动作自然得很，“这是我对象，叫林薇。”又转头对林薇说，“这是云飞，发小。”
林薇把苹果递过来，声音软乎乎的：“云飞哥好。”
云飞没接，往后退了半步，手在裤子上蹭了蹭：“不用不用，你们吃。”他瞅着林薇，心里直犯嘀咕——城里姑娘都这么好看？皮肤白得像刚剥壳的鸡蛋，眼睛亮得像秋水里的星星，跟小龙爷站在一块儿，咋看咋不搭。
小龙爷把苹果塞林薇手里，踹了云飞一脚：“装啥客气？”他往村里瞥了眼，压低声音，“别跟我爷说我带对象回来了，不然又得叨叨。”
云飞“嗯”了一声，想起小龙爷的爷爷——村里的老支书，辈分大，说话嗓门也大，去年还拿着拐棍追着小龙爷打，说他“不务正业，跑城里混日子”。他瞅着小龙爷，突然觉得好笑：“你也有怕的人？”
“那是我爷！”小龙爷梗了梗脖子，又赶紧回头看林薇，怕她笑话，脸上的硬气软了大半，“他老人家思想老，怕吓着林薇。”
林薇“噗嗤”笑了：“我不怕，爷爷疼孙子，叨叨也是好意。”
正说着，村口王婶端着洗衣盆出来，看见小龙爷，眼睛瞪得溜圆：“哎哟！这不是小龙爷吗？可算回来了！”她往林薇身上瞟，“这是……？”
“我对象，林薇。”小龙爷没遮没拦，手往林薇腰上一搭，“城里来的。”
“城里姑娘！”王婶把盆往石头上一放，凑过来拉林薇的手，“瞧这细皮嫩肉的，跟画里走出来的似的！小龙爷有福气啊！”她嗓门大，村里好几户人家都探出头，“快家去！你爷前两天还念叨你呢！”
小龙爷脸一垮，拉着林薇就往自行车上走：“我们先去云飞家躲躲！”
云飞家的院子大，西厢房堆着刚收的麦子，小龙爷把自行车往墙角一靠，拉着林薇进了屋。云飞妈正在炕上铺褥子，看见林薇，愣了一下，随即笑开了：“这是……？”
“阿姨好，我是小龙的对象，林薇。”林薇嘴甜，先开了口。
“哎哟！快坐快坐！”云飞妈往炕里挪了挪，拍了拍炕沿，“云飞，快去洗几个桃！刚从园子里摘的！”又拉着林薇的手不放，“多大了？在哪儿上班？家里还有啥人？”
林薇一一答了，说话温温柔柔的，云飞妈越看越喜欢，直瞅小龙爷：“你这小子，藏得够深的！这么好的姑娘，咋不早带回来？”
小龙爷挠了挠头，嘿嘿笑：“怕您跟我爷似的，审犯人。”
“瞎胡说！”云飞妈拍了他一下，“这么好的姑娘，打着灯笼都难找！”
云飞端着桃进来，听见这话，把盘子往桌上一放，插了句：“他小时候可不是这样，抢我零食，还把我推沟里。”
“嘿！你咋揭我短！”小龙爷瞪他。
林薇拿起个桃，用手帕擦了擦，笑着问：“小龙小时候很调皮吗？”
“何止调皮！”云飞坐下来，掰着手指头数，“他外号‘狗屎龙’，你知道为啥不？七岁那年，他跟人打赌，说敢吃村口的狗屎，结果真蹲那儿扒拉，被他爷追着打了半条街。”
林薇“噗”地笑出了声，眼泪都快出来了：“真的假的？”
“还有‘独眼龙’！”云飞没停，“十岁那年，他偷摸拿他爷的旱烟锅子抽，呛得直咳嗽，还硬说不呛，结果烟头烫了眼皮，肿得跟核桃似的，睁不开眼，村里人就叫他‘独眼龙’。”
小龙爷的脸涨得通红，伸手去捂云飞的嘴：“你闭嘴！”
林薇拉住他，眼睛亮晶晶的：“我想听，多有意思啊。”
小龙爷没辙，坐下来嘟囔：“那都是小时候不懂事。”
其实小龙爷小时候，是村里最让人头疼的孩子。他家辈分大，按族谱排，云飞得叫他“叔”，可他比云飞小两岁，从来没正经听过一声“叔”。他野，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哪儿危险往哪儿钻。有一次，他看见邻村的孩子欺负云飞，拎着根木棍就冲上去，把人打得鼻青脸肿，自己也挂了彩，回家被他爷用拐棍抽，愣是没哭。
“那时候你总护着我。”云飞突然说。
小龙爷愣了一下，随即哼了一声：“谁让你笨，总被人欺负。”
林薇看着他俩，嘴角弯着笑。她认识的小龙，是厂里的技术骨干，话不多，干活麻利，谁有难处都乐意帮，可没人跟她说过他小时候这么野。她突然觉得，那个蹲在村口扒拉狗屎、被爷爷追着打的“狗屎龙”，比现在这个沉稳的小龙，更鲜活。
下午的时候，小龙爷的爷还是找来了。老支书拄着拐棍，往云飞家院子里一站，眼睛瞪得溜圆：“小龙！你给我出来！”
小龙爷磨磨蹭蹭地往外走，林薇跟着站起来，小声说：“我跟你一起去。”
“别，你在屋里待着。”小龙爷按住她，“我爷脾气暴，别吓着你。”
“没事。”林薇挽住他的胳膊，“我跟爷爷好好说。”
老支书看见林薇，愣了一下，拐棍往地上一顿：“这是啥人？”
“爷爷好，我是林薇，小龙的对象。”林薇松开小龙爷，往前走了两步，规规矩矩地鞠了个躬。
老支书上下打量她，没说话。小龙爷赶紧说：“爷，林薇是城里来的，大学生，在厂里当会计，人可好了！”
“好啥好！”老支书哼了一声，“城里姑娘娇气，能跟你过庄稼日子？”
“爷爷，我不娇气。”林薇笑了笑，“我爸妈也是农民，我从小就会做饭、洗衣服，地里的活儿也能干。小龙对我好，我就想跟他好好过日子。”
老支书盯着她看了半天，把拐棍往旁边一放：“你跟我来。”
林薇看了小龙爷一眼，跟着老支书进了屋。小龙爷急得在院子里转圈，云飞拍了拍他的肩：“别担心，林薇会说话。”
屋里，老支书坐在炕沿上，林薇站在他对面。老支书从抽屉里拿出个相框，里面是个年轻小伙子的照片，穿着军装，眉眼跟小龙爷很像。
“这是小龙他爸。”老支书声音低了些，“在他三岁那年，去山里救火，没回来。我老婆子走得早，就我跟小龙相依为命。这小子从小野，我怕他学坏，对他严了点，可他心里头拧，你越管他，他越犟。”
林薇点点头：“我知道，小龙跟我说过，他爸是英雄。”
“英雄啥用？”老支书叹了口气，“留不下啥，就留个名声。我就盼着他能踏踏实实过日子，娶个本分姑娘，生个娃，我死了也能闭眼。”
“爷爷，我会好好跟小龙过日子的。”林薇蹲下来，握住老支书的手，他的手粗糙，布满了老茧，“我不嫌他野，也不嫌家里穷。他以前调皮，现在懂事了，在厂里干活踏实，对我也上心。以后我们俩好好干活，孝敬您，您就放心吧。”
老支书看着林薇，眼睛慢慢红了。他活了大半辈子，见惯了村里的家长里短，也怕城里姑娘嫌家贫，可林薇说话实在，眼神也真诚，不像是装的。他抹了把脸，站起来：“行了，我知道了。晚上在这儿吃饭，让你阿姨杀只鸡。”
林薇笑了：“谢谢爷爷。”
晚上，云飞家的院子摆了张桌子，云飞妈杀了只公鸡，炖得香喷喷的，还炒了几个青菜。老支书喝了两杯酒，话也多了，拉着林薇的手，给她讲小龙爷小时候的糗事——说他五岁那年偷喝酱油，被齁得直哭；说他八岁那年把家里的老母鸡藏起来，说是要孵小鸡，结果鸡跑了，他追了半条街。
小龙爷在旁边听着，脸一阵红一阵白，想拦又拦不住，只能一个劲地给林薇夹菜：“快吃菜，别听他瞎叨叨。”
林薇笑着把菜吃了，眼睛亮晶晶的。她觉得，这顿饭比城里任何一顿大餐都香。院子里的月光亮堂堂的，照在每个人的脸上，老支书的皱纹里都带着笑，云飞妈不停地给她夹菜，小龙爷坐在她旁边，时不时偷偷看她一眼，眼里的光比月光还亮。
吃完饭，小龙爷送林薇去村东头的旅馆——村里就一家旅馆，是以前的旧学校改的。路上，林薇突然说：“小龙，你小时候真可爱。”
小龙爷脸一红：“哪有？净干些丢人现眼的事。”
“才不丢人呢。”林薇拉住他的手，“我觉得那样才真实。以前我总觉得你太闷，不爱说话，现在才知道，你也有调皮的时候。”
小龙爷挠了挠头：“以前不懂事，总惹我爷生气。后来去城里打工，在厂里见了不少人，才知道我爷不容易。”他顿了顿，看着林薇，“林薇，我没啥大本事，以后可能给不了你大富大贵，但我会对你好，一辈子对你好。”
林薇踮起脚尖，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我不要大富大贵，我就想跟你在一起，过踏实日子。”
月光把他俩的影子拉得很长，黏在一起，分不开。
第二天一早，小龙爷带着林薇去地里看麦子。麦收后的地光秃秃的，只有零星的麦茬，远处的玉米苗刚冒出头，绿油油的。林薇蹲下来，摸了摸麦茬，问：“这地里以后种啥？”
“种玉米，种棉花。”小龙爷说，“等秋天收了玉米，就种麦子。”
“我也想试试。”林薇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
“别，地里脏。”小龙爷拉住她。
“不怕。”林薇挣开他的手，学着他的样子，用手扒拉麦茬，“以后我也是这儿的人了，总得学。”
小龙爷看着她，突然笑了。他想起小时候，他在地里打滚，云飞在旁边捡麦穗；想起他爷拿着拐棍追他，他跑得比兔子还快；想起他刚去城里时，兜里只有几十块钱，晚上睡在桥洞下，冻得直哆嗦。那时候他总觉得，日子就像地里的麦茬，扎得人疼，可现在看着林薇，他觉得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
“对了，”林薇突然想起啥，“你那个‘狗屎龙’的外号，以后可不能再叫了。”
小龙爷嘿嘿笑：“早没人叫了。现在村里人都叫我小龙，或者……龙爷。”
“龙爷？”林薇挑眉，“挺威风的。”
“那可不！”小龙爷挺了挺胸膛，“以后你就是龙爷的媳妇了！”
林薇“噗”地笑了，伸手拍了他一下：“就你能！”
远处，云飞扛着锄头往地里走，看见他俩，笑着喊：“小龙爷！林薇！快家去！你爷让你俩回去吃早饭！”
小龙爷拉着林薇的手，往村里走。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林薇哼起了歌，是城里流行的曲子，小龙爷听不懂，却觉得比村里的唢呐还好听。他想，以后的日子，大概就是这样了——有田，有家，有她，比啥都强。
村里的老槐树在风里摇，叶子“沙沙”响，像是在笑。谁能想到，当年那个调皮捣蛋的“狗屎龙”，如今也能稳稳当当地站在地里，身边还有个这么好的姑娘。日子啊，就像地里的庄稼，只要肯好好伺候，总会有收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