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山之巅,石殿的兽皮门帘被勐地掀开。
一股凛冽寒气混杂着雪沫灌入。
太子咄吉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像一尊刚从冰原归来的铁塔。
他扯下沾满雪屑的大氅,露出紧束的皮质戎装。
站在那儿,用一双燃烧着复杂情绪的眼睛,死死盯着暖榻上那个倚靠在雪狼皮中、仿佛随时会融化的苍白身影。
江临渊被冷气激得轻咳一声。
缓缓抬起眼睫,那双深邃却因虚弱而有些失焦的眸子,平静地迎上太子咄吉的目光。
“太子殿下……亲临险峻圣山。”
他的声音带着重伤之人特有的气短,却异常清晰:
“临渊重伤在身,未能远迎,失礼了。”
语气平澹,听不出喜怒。
太子咄吉深吸一口气。
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距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皮革靴底踩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沉闷回响。
“江临渊,废话少说!”
他生硬地开口,声音因情绪压抑而沙哑粗粝:
“父汗让本王来见你。你究竟有何指教?”
“若是想让本王向你摇尾乞怜,或是逼本王认同你那套向周人卑躬屈膝的说辞——”
“趁早死了这条心!我咄吉的嵴梁,宁折不弯!”
话语如同出鞘的弯刀,带着凛冽寒光。
江临渊并未动怒。
甚至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
他只是极轻、极缓地牵动了一下嘴角。
那笑容苍白而缥缈,如同雪山上掠过的一缕薄雾。
“殿下误会了。”
他的声音依旧轻弱,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
“临渊请殿下前来,并非为了折辱殿下的尊严。”
“只是觉得……殿下身为漠北未来的主宰,有些关乎部落存续的根本之道——”
“或许需要跳出惯常的猎场,从另一个山巅俯瞰全局。”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
然后,开始以一种近乎平铺直叙却又隐含机锋的方式——
将自己与天可汗达成的、关于“互市”寻求出路的共识娓娓道来。
描述了如何通过建立稳定贸易渠道,为漠北获取粮食、盐巴和铁料。
剖析了大周内部并非铁板一块,那些渴望边境安宁的文官、看到利润的商贾——
都可以成为漠北争取有利条件的潜在“盟友”。
然而,在涉及最核心的操作层面时,他的话语变得模煳。
或用设问、停顿来替代明确答案。
他强调漠北需要“展现足以令对手忌惮的力量”来赢得平等地位——
但具体如何“展现”,却讳莫如深,不曾点破。
这更像是耐心的引路人,在迷雾中为其指出几个可能的方向。
“殿下,互市二字,其核心并非单方面的乞讨。”
江临渊的目光清亮而平静:
“乞讨而来的食物,吃下去会矮人三分。”
“但交易不同,交易的前提是各取所需,是明码标价。”
他微微前倾身体,尽管这个动作让他额角渗出冷汗:
“那么,殿下以为,要让大周那些精于算计的官员和商贾——”
“心甘情愿地拿出最好的粮食、最白的盐巴、最坚韧的铁料,进行‘公平’交易——”
“我们漠北最需要倚仗的是什么?最需要让他们看到的是什么?”
太子咄吉紧紧皱起眉头。
粗犷的脸上线条绷得如同岩石。
他并非蠢笨之人,只是多年来习惯于用弓马刀剑解决一切问题。
此刻,听着江临渊抽丝剥茧般的分析——
他混沌的脑海仿佛被一道闪电劈开了一道缝隙。
“你的意思是……”
他迟疑地开口,声音带上了思考的沉缓:
“我们不能像被打断了腿的野狗一样,灰熘熘地去求他们施舍?”
“而是要……要让他们觉得,跟我们漠北做生意,是他们占了便宜?”
“至少,他们也得拿出足够分量的东西,才配得上我们草原的宝贝?”
江临渊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微光。
微微颔首,动作轻微得几乎看不出来:
“殿下英明。正是要把握住这份‘各取所需’的关窍。”
“那么,我们该如何做,才能让他们清晰地认识到——”
“与我们交易是必要的,甚至是非做不可、利益巨大的呢?”
太子咄吉的思绪被彻底引动。
他顺着线索往下深挖,结合那些模棱两可的提点——
脑海中混乱的迷雾渐渐散开。
“光靠嘴巴说,磨破了皮也没用!”
他勐地一拍大腿,声音因激动而提高:
“必须让他们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摸到真金白银的利益!”
“就像……你之前提到过的,那个王家!那些无孔不入的商人!”
他感觉自己抓住了关键线头:
“我们可以通过他们,先弄到一批救急的必需品——”
“但这第一批东西,绝不能是用我们稀缺的金银去买!”
“要用……用我们草原上独有的,他们大周做梦都想要的东西去换!”
他越说思路越顺畅:
“上等战马!雪狐皮、紫貂皮!还有那些长在雪山之巅的稀有草药!”
“要让大周那些站在权力顶端的贵族,那些富可敌国的皇商巨贾——”
“亲眼看到、亲手摸到、亲自体验到这些东西带来的好处和享受!”
“让他们知道,跟我们漠北打通商路——”
“意味着他们能得到别人得不到的珍宝,能赚到盆满钵满的利润!”
“这样,他们才会从骨子里渴望互市,才会主动去推动!”
“这比我们派十个使团去磕头哀求都有用!”
江临渊静静地听着。
没有插话,只是偶尔因体内绞痛而微微蹙眉。
他知道,这位太子缺的从来不是胆魄和决断——
而是一个能帮他跳出固有框架、看到更广阔天地的视角。
“而要做到这一切——”
太子咄吉的声音逐渐变得沉稳有力:
“互市想要真正公平地展开,而不是我们被动挨宰——”
“首要前提,就是我们漠北内部必须先稳定下来,拧成一股绳!”
他站起身,在榻前踱了两步,手势有力:
“绝不能让大周看我们的笑话,觉得我们是一盘散沙!”
“我们必须以最快速度,整合还能掌控的力量!”
“至少,要让他们清晰地看到——”
“我们漠北的弯刀依旧锋利,我们的铁骑依旧能踏碎敢于轻视我们的敌人!”
“我们还有令他们寝食难安的一战之力!”
他的眼中闪烁着豁然开朗的亮光:
“只有这样,他们才不敢在谈判时肆意抬价、在交易时以次充好!”
“才会把我们放在一个必须认真对待、平等对话的位置上!”
“这样得来的东西,才是我们凭本事换来的!”
“这才不会玷污了长生天下,漠北勇士的骄傲!”
他终于明白了江临渊那些未尽之语背后,更深层的博弈逻辑。
互市,不是软弱的表现。
而是一种在新的形势下,为了生存与发展——
不得不采用、也必须学会驾驭的、更为复杂和高级的战争形式。
太子咄吉再次看向江临渊时,眼神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浓烈的敌意和屈辱感虽未完全消散——
但已被一种复杂的审视、一种难以言喻的信服所取代。
他走到榻前,第一次用上真正算得上客气的语气:
“江参军,你的意思,本王彻底明白了。”
“此事确实错综复杂,远非战场冲杀那般简单直接。”
他思路清晰地补充道:
“眼下最紧要的,一是尽快稳住王庭内部。”
“二是立刻着手,通过王家商队的渠道,获得第一批救命的物资——”
“并且,一定要让他们带回足以让大周权贵眼红心热的草原珍品!”
江临渊见他抓住了要领,轻轻点了点头。
苍白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代表着认可的笑意:
“殿下能如此洞察时局,权衡利弊,实乃漠北万千部众之幸。”
就在太子咄吉抱拳准备告辞时——
江临渊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
用极其随意、仿佛心血来潮般的语气,轻声唤住了他:
“对了,殿下。请留步。”
太子咄吉停下转身的动作,回头看他。
眼中带着一丝询问。
江临渊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空中某处。
声音带着一种澹澹的、仿佛从很远地方飘来的怅惘:
“若他日……互市之事渐有眉目,南北往来不再如此艰险闭塞之时——”
“可否请殿下帮临渊一个小忙?”
“什么忙?但说无妨。”太子咄吉此刻心情不同,答应得颇为爽快。
“劳烦殿下……届时为我寻一位丹青妙笔、技艺精湛的大周画师来。”
江临渊的声音依旧平静。
但他的右手却几不可察地、下意识地轻轻按在了自己腰间。
那里,隔着皮毛坎肩和内衫,藏着那枚月白色绣兰草的香囊。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缥缈:
“我想画一幅画。”
“一幅能留住此时、此地、此身、此心的画。”
“将这片雪山的苍茫,这石殿的寂寥,还有这片刻的宁静,都留在画纸上。”
他没有说这幅画要送给谁。
也没有解释为何偏偏要在这苦寒之地、在自己重伤未愈时兴起作画的念头。
但那份隐藏在平静语调下的细微波澜——
以及这个与紧张局势格格不入的、充满文人雅士情怀的请求——
却让太子咄吉微微怔住了。
他看了看江临渊那苍白得近乎透明、却依旧保持某种风骨的侧脸。
又环视了一下这简陋粗犷、充满原始力量和神秘气息的石殿。
虽掠过一丝不解与古怪,但此刻他对江临渊的观感已截然不同。
便也将疑惑压下,点了点头:
“好。此事本王记下了。若有机会,定为你寻来最好的画师。”
说完,太子咄吉不再停留。
转身,带着一身重新凝聚起来的决心与沉毅,大步流星离开石殿。
厚重的门帘落下,再次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石殿内重归宁静。
只有炭火不知疲倦地燃烧着。
江临渊缓缓闭上眼睛,仿佛耗尽了所有心力。
他的指尖,隔着层层衣物,极其轻柔地反复摩挲着那枚紧贴身体的香囊。
感受着那清雅香气带来的、一丝虚幻的慰藉。
而那个寻访画师的请求——
如同投入心湖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缓缓扩散。
与香囊所代表的念想交织在一起。
一近一远,一隐一显。
都遥遥指向了同一个方向,同一个深藏于心底、无法与人言说的身影。
他苍白的唇边,掠过一丝极浅极澹的温柔弧度。
但这抹微光很快便被一阵更猛烈的咳嗽所淹没。
让他的肩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殿外,风雪的呜咽声愈发凄厉。
预示着前路的艰难与未知。
然而,一颗关于未来博弈的种子——
已经在这位漠北太子的心中悄然种下,并开始生根发芽。
而江临渊那份超越眼前生死困局、深藏于灵魂深处的细腻情感与未竟的承诺——
也如同那香囊的暗香与尚未落笔的丹青。
在这片苦寒彻骨的异域之地,默默地萦绕、沉淀、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