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夜,我收到一封邮件:“请来杀了我,趁鬼还没找到我。”
地址是海边那栋废弃三十年的闹鬼别墅。
我赶在封桥前抵达,却看见邀请人早已吊死在水晶灯下。
手机震动,第二条邮件抵达:“你终于来了,游戏开始。”
身后,湿冷的手搭上我的肩:“轮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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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从傍晚开始真正发威的。
起初只是风带着腥气,一阵紧似一阵地舔舐着城市裸露的肌肤,卷起零星的塑料袋和落叶,在空中打着癫狂的旋儿。天空是那种病态的铅黄色,沉沉地压下来,压得人胸口发闷。广播和手机推送,早在一两天前就开始连篇累牍地警告,台风“山魈”正以不容置疑的姿态逼近,提醒市民做好防风准备,非必要不外出。
陈默站在公寓狭窄的阳台上,指尖夹着的烟已经燃到了尽头,烫了一下皮肤,他才猛地回神,将烟蒂摁灭在积了层薄灰的栏杆凹槽里。楼下的街道,行人匆匆,车辆稀少,一种大战前的诡异寂静笼罩着四周。远处海的方向,天色更加晦暗,云层像吸饱了墨汁的脏棉絮,翻滚着,低吼着。
他退回屋内,老旧的门窗在越来越嚣张的风势中发出咯咯的呻吟。房间没开灯,昏暗得如同提前进入了黑夜。电脑屏幕是唯一的光源,幽幽地映着他没什么血色的脸。一封未读邮件安静地躺在收件箱最上方,发送时间是三小时前。
发件人是一串毫无规律的字符加数字组合,像随手乱敲出来的。主题栏只有一个字:“救”。
陈默盯着那个字看了几秒,移动鼠标点了进去。
内容很短,短得令人不安:
“请来杀了我,趁‘它’还没找到我。”
下面附了一个地址:海崖路17号,听涛别墅。
陈默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海崖路17号。这个名字,连同它所代表的那个地方,像一根埋在记忆深处、早已锈蚀的钉子,被这封没头没尾的邮件猛地撬动,牵扯出一阵尖锐的、带着铁腥味的钝痛。
听涛别墅。城郊海边那栋废弃了恐怕不止三十年的老房子。关于它的传闻,在这个潮湿的滨海小城,几乎和台风一样,是季节性发作的集体癔症。闹鬼,凶宅,死人,灭门……种种标签贴在它身上,历经几十年风雨,非但没有剥落,反而被涂抹得愈发离奇可怖。寻常市民绝不会靠近那片区域,连出租车司机听到地址都会摇头。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又调出实时台风路径图。那个代表“山魈”的、狰狞的红色漩涡,边缘已经触碰到本市的预警线圈。气象台最新通报,预计今晚十一点左右,台风中心将最近距离掠过本市东部沿海,届时风力可达十四级,暴雨如注。通往海崖路方向的沿海公路和那座唯一的跨海大桥,会在晚上九点整全面封闭。
现在是晚上七点一刻。
时间不多了。
陈默关掉网页,目光重新落回那封邮件上。发件地址是乱码,无法追溯。文字简洁,甚至可以说是生硬,透着一种……非人的冰冷感。不像求救,更像是一道指令,或者一个邀请。邀请他去完成一项任务:杀人。在鬼找到“他”之前。
鬼?
陈默扯了扯嘴角,却没能形成一个完整的笑。他从不信这些。那些盘踞在听涛别墅阴影里的传说,对他而言,只是噪音,是背景板,是某种可以利用的氛围。但此刻,这封邮件,这个地址,却像一只无形的手,精准地攥住了他胸腔里某个沉寂多年的角落。
他想起林岚。这个名字浮现的瞬间,心脏像是被细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一下。
他猛地关上电脑,站起身。房间彻底陷入黑暗。他在原地站了几秒钟,听着窗外越来越凄厉的风声,然后走到衣柜前,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没有多少衣物,只有一个黑色的防水平囊。他动作熟练地检查了一下包里的东西:强光手电,备用电池,一卷尼龙绳,一把多功能工具钳,一小瓶医用酒精和纱布,还有一把用厚油布包裹着的、沉甸甸的猎刀。刀是他父亲留下的遗物,老旧,但保养得极好,刃口在黑暗中划过一道微不可察的寒芒。
他将刀别在后腰,用外套下摆遮好,背起行囊。出门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除了天气预警,空空如也。没有未接来电,没有新的信息。那个他或许在潜意识里期待着会出现某个名字的角落,一片死寂。
也好。他拉开门,楼道里灌进来的风带着湿冷的咸味,一下子扑了他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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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海大桥像一条疲乏的灰色巨蟒,匍匐在越发汹涌的海面上。海水不再是平日里温吞的蓝绿色,而是变成了浑浊的、接近黑色的墨绿,翻涌着白沫,一次又一次凶猛地撞击着桥墩,溅起的浪花几乎能打到桥面。风已经大得吓人,车子驶上桥面时,明显能感觉到沉重的车身在左右晃动,轮胎抓地发出不安的嘶鸣。雨还没有大规模落下,但空气中充斥着浓重的水汽,扑在挡风玻璃上,立刻凝结成细密的水珠。
桥上车流稀疏,大部分是朝着与陈默相反的方向——逃离海岸。几辆闪烁着警灯的路政车辆停在通往海崖路的岔道口附近,工作人员正在架设路障和警示牌。陈默瞥了一眼时间,七点五十。他踩下油门,老爷车发出吃力的低吼,赶在路障完全合拢前,擦着边冲了过去。后视镜里,一个穿着荧光背心的工作人员似乎朝他这边喊了什么,声音瞬间就被狂风撕碎,听不真切。
驶离大桥,转入沿海公路,景色骤然荒凉。一边是狰狞咆哮的、仿佛随时要扑上岸将一切吞噬的漆黑大海,另一边则是长满低矮灌木和乱石的陡峭山坡。路灯稀疏,光线昏黄,在狂风中明明灭灭,将路面上摇曳的树影投射得如同鬼魅乱舞。道路年久失修,坑洼不平,车子颠簸得厉害。
听涛别墅所在的区域,是早期开发失败遗留下来的疮疤,除了零星几栋同样破败的老房子,几乎没有人烟。越往前开,人类活动的痕迹就越稀薄,荒草越高,那种被文明世界抛弃的孤寂感和压迫感就越发浓重。狂风呼啸着掠过山坡和海岸,发出各种各样怪诞的声响,有时像凄厉的哭嚎,有时又像含混的窃窃私语。
陈默关掉了车里的音乐,沉默地驾驶着。车窗紧闭,但风声、浪声,以及车身金属件被风吹动的轻微嘎吱声,依然无孔不入。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前方,一个生锈的、几乎被蔓藤完全吞噬的路牌出现在车灯范围内,上面模糊地写着“海崖路”。拐进去,道路变得更加狭窄崎岖,几乎被杂草覆盖。车灯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前方一栋庞大建筑的轮廓。
听涛别墅。
它矗立在一处突出的海崖边缘,背靠黑黢黢的山坡,面朝狂暴的大海,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与风暴中的巨兽残骸。维多利亚式的建筑风格,尖顶、拱窗、繁复的雕花,但一切都被岁月和荒废侵蚀得面目全非。墙体斑驳,爬满了深色的苔藓和枯死的藤蔓,许多窗户玻璃破碎,黑洞洞的,如同瞎掉的眼睛。巨大的轮廓在台风来临前最后的、诡异的天光映衬下,显得阴森而傲慢。
陈默将车停在别墅前空旷的、曾经可能是花园的杂草地上。熄火,拔钥匙。车内瞬间被狂风暴雨前夕的绝对喧嚣所充斥。他坐在车里,没有立刻下去,隔着车窗,打量着这栋房子。
它比他记忆中(如果他真的有过相关记忆的话)更加破败,也更加……具有存在感。一种不祥的、沉重的存在感。空气里弥漫着海腥味、植物腐烂的味道,还有一种老房子特有的、灰尘和木头霉变混合的沉闷气息。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风立刻狂暴地卷进来,吹得他几乎站不稳,头发和衣角疯狂向后拉扯。他用力关上车门,那声响瞬间被风声吞没。背好行囊,他从后腰抽出强光手电,拧亮。一道炽白的光柱划破厚重的黑暗,直直射向别墅的正门。
那是一扇厚重的、带有繁复黄铜装饰的橡木大门,此刻虚掩着,裂开一道不祥的黑色缝隙。门上的铜饰早已失去光泽,覆满绿锈。光柱扫过门楣,上面似乎曾有一块匾额,如今只剩下几个固定用的锈蚀铁钉。
“请来杀了我……”
邮件里的字句,又一次无声地滑过脑海。
陈默迈步向前。脚下的碎石和荒草沙沙作响,但这细微的声音在天地间的风吼面前,不值一提。他走上台阶,台阶是大理石的,破碎开裂,缝隙里钻出顽强的野草。站在那扇虚掩的大门前,他停顿了一下,侧耳倾听。门内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与他身后风暴肆虐的世界截然不同。那寂静,粘稠得如同实体。
他伸出手,抵在冰凉湿滑的木门上,稍稍用力。
“吱呀——”
令人牙酸的、悠长的摩擦声响起,并不响亮,却异常清晰地穿透风声,钻进耳膜。一股更加浓重的、混合着尘土、霉菌、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的风,从门内扑面而来,吹得他手电的光束一阵晃动。
门开了。
手电光率先探入,像一把谨慎的匕首,切割开内部的黑暗。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极其宽敞却同样破败不堪的门厅。高耸的天花板,垂下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艺吊灯骨架,水晶早已不见踪影。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散落着破碎的家具残骸、掉落的墙皮和不知名的杂物。墙壁上原本华丽的壁纸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后面颜色诡异的墙体。正对着大门,是一道通往楼上的宽阔楼梯,楼梯扶手缺了好几段,仿佛被什么巨兽啃噬过。楼梯旁,还有通向左右两侧幽深走廊的拱门。
一切都被厚厚的灰尘覆盖,在手电光下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白色。空气凝滞,带着地窖般的阴冷。
陈默抬脚,跨过门槛。鞋底踩在灰尘上,发出轻微的“噗”声,在这寂静中却显得格外刺耳。他迅速用手电扫视四周,确认门厅内目之所及没有异常——没有躲藏的人影,没有新鲜的足迹。
“有人吗?”他开口喊道,声音在空旷得产生回音的大厅里扩散开来,显得干涩而突兀。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他自己的声音被墙壁反弹回来,形成微弱而空洞的回响,很快又沉入那无边无际的寂静里。
他皱了皱眉,目光落在那道楼梯上。邀请人会在楼上吗?还是藏在某个房间?
他决定先检查一楼。手电光柱稳定地移动着,扫过每一个角落。他推开一扇扇半掩或紧闭的房门,看到的无非是类似的场景:废弃的客厅,家具蒙着白布,形状诡异;荒芜的餐厅,长桌上积灰足有半指厚;还有像是书房的地方,书架倾倒,书籍散落一地,被潮气和虫蛀腐蚀得不成样子。所有房间都弥漫着同一种被时光遗弃的腐朽味道。
没有活人的气息,也没有任何近期有人活动过的痕迹。灰尘均匀地覆盖一切,仿佛这里的时间已经凝固了三十年。
但他没有放松警惕。那封邮件是真实存在的。那个地址精准地指向这里。一定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在这里。
检查完一楼主要的房间,他重新回到门厅,将目光投向那道楼梯。楼梯上方,是更深沉的黑暗。
他踏上楼梯。腐朽的木板在他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嘎吱、嘎吱,每一步都像踩在某种巨大生物的脊椎骨上。灰尘簌簌落下。他握紧了手电,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按在后腰的刀柄上。
楼梯转角处有一扇彩绘玻璃窗,玻璃早已破碎,只剩下扭曲变形的铅条框架,外面晦暗的天光透进来一点点,非但不能照明,反而将一些光怪陆离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风声摇曳,如同鬼影幢幢。
转过转角,来到二楼。走廊更加幽深,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房门,门上的油漆剥落,露出木材的原色,像一张张咧开的、没有牙齿的嘴。空气似乎比楼下更冷一些,那是一种渗入骨髓的阴湿。
陈默放缓了脚步,手电光仔细地扫过每一扇门,每一寸地板。灰尘依旧,死寂依旧。
就在他走到走廊中段,正对着楼梯口的一扇双开门前时,他忽然停下了。
这扇门,比起其他房门,显得格外高大厚重,门上雕刻着繁复的、已经模糊不清的花纹。最重要的是,门下缝隙里,没有灰尘堆积的痕迹。
门后面有空间,而且,可能不久前被打开过。
陈默的心跳略微加快了一些。他侧身贴在门边的墙壁上,屏息倾听。门后,依旧是一片寂静。
他伸出手,试探着推了推其中一扇门。门,纹丝不动。上了锁?还是从里面闩上了?
他稍稍用力。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簧弹开的脆响,在死寂的走廊里清晰可闻。
门,自己开了一条缝。
一股更加阴冷、带着某种奇异甜腥味的气流,从门缝里悄然逸出。
陈默猛地将门完全推开!
手电光柱瞬间刺入房间内部。
这是一个极其宽敞的大厅,像是别墅的宴会厅或者舞厅。挑高极高,天花板中央,是一盏巨大无朋的、枝形水晶吊灯。尽管蒙着厚厚的灰尘和蛛网,那些残存的水晶碎片,依然在手电光的照射下,折射出无数细碎、冰冷、疯狂跳跃的光点,如同黑暗中骤然睁开的千百只鬼眼。
然后,陈默看到了。
就在那盏巨大的、尘埃覆盖的水晶吊灯正下方,一个人影,直直地悬挂在半空中。
光线首先照亮的是那双脚,穿着深色的、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皮鞋,鞋尖朝下,一动不动。光束上移,是笔挺的西装裤腿,熨烫平整的衬衫,系得一丝不苟的领带。再往上……
一张男人的脸,在手电光中突兀地呈现出来。
脸色是一种失血的青白,在尘埃覆盖下更显灰败。眼睛圆睁着,瞳孔散大,凝固着无边的惊恐和某种难以理解的绝望。舌头微微伸出,颜色发紫。他的脖子以一种不正常的角度扭曲着,套在一根从吊灯主支架上垂下来的、看起来相当结实的麻绳里。
他就那么静静地挂在那里,随着从破碎窗户灌入的、越来越强的阵风,带动那巨大的吊灯骨架,开始极其缓慢地、一左一右地……
轻轻摇晃。
陈默的手电光定格在那张脸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风声,远处海浪的咆哮声,甚至他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他的瞳孔微微收缩,握着手电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胃部传来一阵冰冷的下坠感。
死了。邀请他来“杀了他”的人,已经死了。以一种最直白、最诡异的方式,死在了这个约定的地点。
看尸体的僵硬程度和脸上的尸斑,死亡时间……恐怕不止几个小时。可能在他收到那封邮件之前,这个人就已经吊在这里了。
那么,邮件是谁发的?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窜上脊背。
他强迫自己移动视线,用手电光快速扫描整个房间。大厅同样破败,靠墙的地方散落着一些覆着白布的家具轮廓,几扇高大的窗户,玻璃几乎全碎了,狂风卷着潮湿的气息和零星雨点灌进来,吹得那些白布微微飘动,如同蛰伏的幽灵。地面上灰尘很厚,但靠近吊灯下方的区域,灰尘有被拂动的痕迹,还有一些杂乱模糊的脚印,围绕着悬挂的尸体。脚印不止一个人的尺寸,但大多已被后续落下的灰尘部分覆盖,难以分辨新旧。
除了尸体和那些脚印,大厅里空无一人。
陈默站在原地,没有贸然靠近。他的目光再次回到那具缓缓摇曳的尸体上,试图从那张扭曲的脸上找出一些熟悉的特征,或者任何有用的信息。但那张脸对他而言,完全陌生。一个中年男人,四十到五十岁之间,面容依稀看得出曾经的养尊处优,此刻却只剩下死亡的狰狞。
他是谁?为什么用这种方式死在这里?又为什么,在死前(或死后)发出那样一封邮件?
就在这时——
“嗡……嗡……”
贴在大腿外侧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在极度寂静和高度紧张的环境中,这震动感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种刺耳的穿透力,让他浑身肌肉猛地一绷。
陈默深吸一口气,缓慢地、极其谨慎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亮他紧绷的下颌。
又是一封新邮件。
来自同一个乱码发件人。
他点开。
内容更加简短,只有一句话:
“你终于来了,游戏开始。”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冰冷的电子字符,却仿佛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恶意的嘲讽。
陈默盯着那行字,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凉了下去。游戏?什么游戏?谁在玩游戏?
发件人知道他来了。就在此刻,就在这栋房子里,除了他和这具吊死的尸体,还有第三双眼睛。或者……发件人就是这具尸体?死人发邮件?这个念头荒谬绝伦,却在此刻阴森的环境下,显得并非全无可能。
他猛地抬头,手电光再次急速扫过大厅的每一个角落,每一片阴影,每一块飘动的白布后方。光束晃动,那些水晶碎片折射出的光斑也跟着疯狂跳跃,仿佛整个房间都活了过来,充满了无声的窃笑。
没有人。至少,肉眼可见之处,没有。
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却如同冰冷的蛛网,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越来越紧。
他必须离开这里。立刻。
这个想法无比清晰地占据了他的脑海。不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有人装神弄鬼,还是真的牵扯进了什么超出理解范围的麻烦,留在这里都极其不明智。台风即将登陆,这栋房子本身就不安全,更何况还有一个死人和一个不知藏在何处的“发件人”。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具悬挂的尸体,男人圆睁的眼睛似乎在黑暗中与他对视,凝固的瞳孔里倒映着手电光冰冷的光点。
陈默不再犹豫,转身,握紧手电和手机,大步朝着来时的门口走去。他的步伐很快,但极力控制着不发出太大的声响,同时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极致,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
走廊里依旧漆黑一片,只有他手中唯一的光源在晃动。来时觉得漫长的走廊,此刻在急于离开的心境下,显得更加幽深曲折。两侧那些紧闭的房门,在手电光掠过时,门上的缝隙仿佛都变成了偷窥的眼睛。
他快步走下楼梯,腐朽的木板发出比来时更加响亮的呻吟,在空旷的别墅里回荡,像是什么东西在身后追赶。
终于回到一楼门厅。那扇他进来时虚掩的大门,此刻依然保持着原样,外面是狂风呼啸的漆黑世界。那扇门,此刻代表着逃离,代表着回到虽然恶劣但至少熟悉的外界。
他朝着大门疾步走去。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冰凉门把手的前一瞬——
毫无预兆地,一只湿冷、滑腻、带着海腥和某种更深沉腐朽气息的手,轻轻地、却无比实在地,搭在了他的左肩上。
冰冷的感觉穿透了单薄的衬衫,瞬间冻结了那一小块皮肤下的血液,然后顺着脊椎,闪电般窜遍全身。
陈默的呼吸骤然停止。
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齐齐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刺骨的冰寒。时间感彻底扭曲、拉长、凝固。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巨响,咚咚、咚咚,震得耳膜发疼,几乎要盖过门外狂暴的风声。
那只手。就搭在他的肩上。
触感如此真实。湿漉漉的冰冷,带着海水的咸腥,还有一种……像是长时间浸泡在阴湿环境中产生的、难以形容的粘腻滑润。五指分明,指节似乎有些僵硬,按压在他肩胛骨上方的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感,仿佛已经在那里停留了许久,只是他刚刚察觉。
不是风。不是飘动的布条。不是任何无生命的物体偶然的触碰。
那是一只人的手。
或者说,曾经是人的手。
陈默僵在原地,脖子像是生了锈的机械,一寸,一寸,极其缓慢地,试图向左侧转动。眼角的余光,极力地向肩后瞥去。
手电还握在右手,光束因为他身体的僵硬而直直地射向前方的大门,照亮了门板上斑驳的油漆和锈蚀的门把。他左肩后方的区域,笼罩在自身投下的阴影和手电余光不及的黑暗里,模糊一片。
他什么也看不见。
但那只手,还在。冰冷,湿滑,沉甸甸地搭着。
一股阴寒的气流,似乎随着这只手的接触,悄然拂过他的后颈,带着更浓郁的、混合了海腥与深层腐朽的味道,钻进他的鼻腔,直冲脑髓。
“轮……”
一个极其轻微、模糊、仿佛是从深水中冒出的气泡,又像是破损风箱最后一丝抽气的声音,贴着他的左耳后方,幽幽地响起。吐字含糊不清,却带着彻骨的寒意,直接钻进他的耳道。
“……到你了。”
最后三个字,稍微清晰了一些,但那种非人的、空洞的质感,却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他再也无法维持僵立,积蓄在四肢百骸的恐惧和肾上腺素轰然爆发。他没有回头,没有试图去看清肩后的“东西”,所有的动作只剩下一个最原始的本能——逃!
右肩猛地一沉,左手几乎在同一时间向后狠狠挥扫,试图格开或者击打那只搭在肩上的手。与此同时,他右脚发力,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近在咫尺的大门撞去!
“砰!!!”
一声闷响。门被他用肩膀和身体的重量野蛮地撞开,腐朽的门轴发出刺耳的惨叫。狂暴的风雨瞬间如同找到了缺口,疯狂地灌入门厅,吹得他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稳。
冰冷的雨水和咸腥的海风劈头盖脸打来,反而让他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
他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去确认那只手是否还在肩上,或者身后到底有什么。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他冲出大门,一头扎进门外肆虐的狂风暴雨之中。
身后,别墅黑洞洞的大门敞开着,像一个无声咆哮的巨口。门厅内的黑暗似乎比外面的夜更加浓稠,手电的光柱在他冲出的瞬间晃过门槛,似乎瞥见门内的阴影里,有什么苍白的东西,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但他什么也顾不上了。
雨水顷刻间将他浇透,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沉重而冰冷。风大得超乎想象,几乎要将他掀翻。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停在杂草地的汽车,脚下的碎石和泥泞不断打滑。每一次迈步,都感觉身后那栋别墅巨大的阴影里,有无数道冰冷的目光钉在他的背上。那只湿冷手的触感,如同烙印,仍然清晰地残留左肩,寒意不断向四肢蔓延。
终于摸到冰冷的车门把手,他颤抖着手掏出钥匙,几次都没能对准锁孔。狂风几乎要把他连人带钥匙卷走。雨点砸在车顶上,发出密集如擂鼓般的巨响,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崩塌。
咔哒。
车门终于打开。他跌坐进驾驶座,用尽最后力气猛地拉上车门,将狂风暴雨和身后那栋可怖的建筑,暂时隔绝在外。
车内瞬间相对安静了一些,只有雨点疯狂敲打车顶和车窗的轰鸣,以及车身在狂风中微微摇晃的嘎吱声。他瘫在座椅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和脸颊不断往下淌,呼吸在密闭的车窗上凝成一片白雾。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闷痛。
他抬起颤抖的手,摸向左肩。
衬衫湿透了,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肩膀处的衣料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但皮肤下,那种冰冷的、被异物触碰过的感觉,挥之不去。
他猛地回头,透过模糊的、被雨水不断冲刷的车后窗,望向听涛别墅。
黑暗中,它只是一个更加浓重的、匍匐的轮廓。二楼那个他刚刚逃离的大厅窗户,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那扇被他撞开的大门,此刻依然敞开着,像一道深深的伤口,里面是吞噬一切的黑暗。
别墅静静地矗立在狂风暴雨、惊涛拍岸的悬崖边,沉默,巨大,充满恶意。
陈默猛地扭回头,不敢再看。他插进车钥匙,双手因为颤抖和冰冷,试了两次才成功启动引擎。老爷车发出几声咳嗽般的闷响,终于颤抖着运转起来。
车前灯亮起,两道昏黄的光柱刺破雨幕,照亮前方泥泞不堪、杂草丛生的道路。
他挂上挡,重重踩下油门。车轮在湿滑的泥地上空转了几秒,溅起大片的泥浆,终于抓地,车子猛地向前一窜,颠簸着驶离了别墅前的空地。
后视镜里,听涛别墅的轮廓迅速缩小,融入无边的黑暗和狂暴的雨夜之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令人不安的影子,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车在崎岖荒凉的海崖路上颠簸疾驰,陈默紧紧握着方向盘,指节捏得发白。雨刷器开到最大档,仍然难以完全刮清挡风玻璃上瀑布般的雨水。视野极差,只能勉强辨认道路的轮廓。狂风卷着雨水,一次次重重拍打在车身上,让这辆老旧的汽车不停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那封邮件,吊死的陌生人,“游戏开始”的提示,还有最后……搭在肩上的那只湿冷的手,以及那声低语。
“轮到你了。”
什么意思?什么游戏?轮到什么?
那个吊死的人,是游戏的第一个“玩家”吗?现在,轮到他了?发邮件的是谁?是别墅里的“那个东西”吗?它是在邀请他参与,还是仅仅在宣告他的命运?
无数的疑问和冰冷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他胃部一阵阵痉挛。
必须离开这里,远远地离开。回到市区,回到有灯光、有人群的地方。然后……然后怎么办?报警?说他收到一封奇怪的邮件,去了闹鬼的别墅,发现一具吊死的尸体,然后被不知道什么东西拍了下肩膀?
谁会信?警察大概会把他当成疯子,或者更糟,当成嫌疑人。
车子终于冲出海崖路,拐上了稍微宽阔一点的沿海公路。风雨依旧狂暴,但至少路面平整了一些。陈默稍稍松了口气,但神经依然紧绷着。他瞥了一眼仪表盘上的时钟,晚上八点四十。距离大桥封闭还有二十分钟,如果路上顺利,应该能赶得上。
他踩下油门,加速朝着跨海大桥的方向驶去。雨夜中,车灯是唯一移动的光点,被无边的黑暗和雨幕吞噬又吐出。
就在车子即将驶入通往大桥引桥的岔路时,前方雨幕中,隐约出现了闪烁的红蓝光芒。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松了松油门。
距离拉近,看得清楚了。是路障。已经完全架设好的路障,横断了整条公路。两辆警车和一辆路政工程车停在旁边,警灯在雨夜中无声地旋转,将周围不断落下的雨丝染上诡异的颜色。几个穿着雨衣的身影站在路障后。
封路了。比预定的九点,提前了。
陈默的车速慢了下来,最终在距离路障十几米外停住。引擎低吼着,雨刷器规律地刮擦着玻璃。他坐在车里,隔着朦胧的雨幕和车窗,看着那些身影。
一个穿着明黄色雨衣的路政人员朝他这边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闪烁的指挥棒。
陈默降下车窗。冰冷的雨水和狂风立刻灌入,打在他脸上。
“退回去!退回去!”路政人员大声喊着,声音在风雨中有些失真,“大桥和沿海公路已经全面封闭!台风就要来了!赶紧找地方避一避!”
“不能再通融一下吗?我急着回市区!”陈默也提高声音喊道。
“不行!绝对不行!现在上桥太危险了!风速已经超标,马上还有大浪!赶紧掉头,往回开!前面海崖村那边有个临时安置点,去那里!”路政人员语气严厉,不容置疑,挥舞着指挥棒示意他后退。
陈默看着对方坚定的神色,又看了看后面严阵以待的其他工作人员和警车,知道硬闯是不可能的,也是极度愚蠢的。他咬了咬牙,升起车窗。
退回海崖村?那个几乎已经荒废的渔村?还是……
他透过后视镜,望向身后黑暗的来路。那条路,最终会回到听涛别墅的方向。当然,沿途或许还有别的岔路,别的废弃房屋可以暂时容身,但在这狂风暴雨的荒郊野外,任何选择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或者,留在这里,在车里待到台风过去?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否决。且不说这辆老车能否在十四级台风中保持不被掀翻或砸坏,单是停留在这毫无遮挡的沿海公路上,就是找死。
路政人员还在外面打着手势催促。
陈默深吸一口气,冰冷潮湿的空气充满肺叶。他挂上倒挡,缓缓将车子掉头。
车头再次对准了来时的方向——那片被黑暗、风雨和未知恐惧笼罩的荒野,以及荒野尽头,悬崖边上,那栋沉默的鬼宅。
他没有立刻开动,而是再次拿起手机。屏幕上有新的通知,但并不是邮件或信息,而是运营商发来的台风预警短信。信号格在无服务与微弱的一格之间跳动。
他点开邮件应用,盯着那两条邮件。“请来杀了我……”“游戏开始。”
然后,他的手指悬停在屏幕上,犹豫了几秒钟,最终点开了通讯录,滑动到一个名字上。
那个名字,他很久没有拨打过了。
林岚。
他的指尖悬在拨号键上方,微微颤抖。窗外的风雨声,车内引擎的怠速声,还有他自己沉重的心跳声,混杂在一起。
最终,他闭了闭眼,拇指移开,没有按下去。
他关掉手机屏幕,将它扔在副驾驶座位上。
现在,没有人能帮他。他必须靠自己,在这台风肆虐的夜晚,找到一个安全的容身之所,同时避开……“它”的追逐。
车子重新驶入风雨,朝着未知的前路,也是唯一的退路,缓缓开去。车灯刺破雨幕,却照不透前方深沉的黑暗和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的恐惧。
听涛别墅巨大的阴影,仿佛从未远离,依然盘踞在后视镜的尽头,盘踞在他的脑海深处。
游戏,似乎真的开始了。
而他现在,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