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缠”藏妥帖了,心里那点飘忽的念想,就像野草籽落进了实土,沉甸甸地有了着落。可光有土还不够,得有一阵顺风,一个能让他顺理成章、不起眼地从这烂泥塘里抽身出去的“说法”。
夜深得像是墨研稠了,泼得满天满地。马伯庸屋里那盏油灯,火苗捻得只剩豆大一点,昏黄的光勉强晕开一小圈,照着他木然的脸。他没再摆弄那些银钱,也没在纸上划拉,只是枯坐着,盯着墙上被光影拉得变形晃动的影子,脑子里却像灶膛里闷着的火,看不见明焰,内里却烧得噼啪作响,每一个念头都在高温下扭曲、变形,又被他自己冷冷地审视。
头一桩要紧事,是时辰。
什么时候走?这问题,比揣度主子的心思还磨人。走早了,不成。夏太监那档子事刚捂着盖着按下去,灰还没凉透,他这个刚“立了功”的管事就拍拍屁股要走,太扎眼,像刚偷了腥的猫急着溜墙根,惹人猜疑。外头那些银子、路引,也得容他些时日,才能稳妥。
走晚了,更不成。他太清楚这高门大宅的脾性了,平日里看着巍峨,真等到那根顶梁柱“咔嚓”一声显出裂痕,宫里一张黄纸飞下来,或是债主堵了大门泼粪骂街,那时节,整个府邸会比炸了窝的马蜂还乱。人人都成了没头的苍蝇,都想抓点什么垫背,都想揪住点什么救命。到那时,他一个管事的想悄没声息地溜?怕是刚挪步,就被无数双慌乱的手死死拽住了——要么推出去顶罪,要么拉着一道沉。
他不用在纸上画什么线。贾府的“时辰”,早刻在他骨头缝里了。上一次库房对不上大账,闹得人仰马翻,是连下了七天霪雨之后,潮气把账本都洇得字迹模糊的时候。老太太上回厥过去,是廊下那株老蜡梅突然爆了满树花苞,香气浓得反常的那几日。府里的“乱”,从来都有兆头,像老寒腿,一变天就针扎似的疼。
那么,下一场“乱子”会在哪儿?他耳朵竖着,鼻子嗅着。前几日,他好像瞥见王夫人院里一个叫小鹊的丫头,袖口沉甸甸地坠着,走过月亮门时,慌里慌张用手捂着,那形状,像是几件金镯子。账房老赵拨算盘的声音,近来也变了,不再是往常那种有板有眼的“噼啪”,而是又急又碎,带着点掩饰不住的焦躁,像秋雨点子胡乱敲在瓦上。还有厨房采买的抱怨,说如今连稍好些的胭脂米都难以为继,各房点心份例悄没声地减了又减……这些零零碎碎的“不对劲”,正在看不见的角落里堆积,像柴火垛,只差一个火星。
“得在下一场乱子起来之后,但又不能等到房倒屋塌……”他喉咙里滚过一声含糊的叹息。最好是一场“中等乱子”。比如老太太又喊心口疼,各房不得不轮班去跟前“尽孝”,弄得人仰马翻,主子的精力都耗在那头;或是宫里再透出点不痛不痒却吓人的风声,让琏二爷、二奶奶他们像热锅上的蚂蚁,只顾得上自己那一摊,没心思细究底下人;再不然,哪房不省事的姨奶奶闹出点争风吃醋、克扣月钱的丑闻……总之,得有那么个由头,让他这个刚刚“尽心尽力”办完苦差事的管事,顺理成章地显露出“心力交瘁”,进而生出“想喘口气”、“想回家看看”的念头。这念头,才能不显山不露水。
接着,就是给这个“念头”,穿上一身什么样的衣裳。
他闭上眼,把能想到的说辞,在脑子里像过筛子一样,细细地筛。
头一个蹦出来的,就是“家中有急,老母病重”。这念头一起,他心口莫名像是被钝刀子硌了一下,有点闷疼。他娘早没了,坟头上的草,怕都长过膝了。如今,却要借她老人家的名头,来挣自己一条活路。真真是……可这由头,实在是好。好到几乎无懈可击。
“孝”字大过天。任凭他荣国府门第多高,面子多大,“阻拦尽孝”这顶帽子,明面上谁也戴不起。山高水远,他老家具体在哪个山坳坳里,府里没几个人真清楚。一封信,报个急,情真意切,谁能硬拦?就算过后有人疑心,真派人去查,那也得是猴年马月的事了,他早像一滴水汇进了江河,没了踪影。难处只在要造出一封能以假乱真的“家书”,笔迹、纸张、口吻,甚至信纸上该沾着哪里的尘土气味,都得丝丝入扣,不能露出半分破绽。
另一个念头,是主动请缨,替府里外出一趟苦差。比如去巡视某个偏远田庄的收成,或是追一笔八竿子打不着的陈年烂账。这显得他还能干,肯为主家分忧。可这念头刚冒头,就被他自己掐灭了。不成。差事领了,就是套上了笼头。去了,就得有回音,有交代。一旦接了这差,再想半道失踪,那就是板上钉钉的“逃奴”,罪名更大,追索起来也更狠更绝。况且,这等“外放”的美差(或是苦差),里头门道多了,争抢的人也多,未必就能顺顺当当落在他这个刚“受赏”的管事头上。
那……装病?这念头让他嘴角扯起一丝极冷的嘲笑。蠢透了。府里再节省,对付下人的法子可一点没省。真病假病,一碗不知道什么药材熬成的“恩典”灌下去,是人是鬼都现形。就算侥幸蒙混过去,一个病得要离府休养的奴才,是送到哪个荒僻庄子上“将养”起来,还是“开恩”打发回“家”?可就由不得他了。弄不好,刚出虎穴,又进狼窝,把自己送进个更跑不脱的牢笼。
思来想去,掂量再三,还是那八个字最妥当:老母病重,回乡尽孝。它像一面绣着道德文章的大旗,足够光鲜,也足够宽大,能挡掉许多明里暗里的窥探和阻挠。至于那封“家书”……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粗糙的桌面上,仿佛那里已经摊开了一张泛着土黄色的劣质纸张。信,不能写得太好,太工整。得是那种粗通文墨、心里又急又怕、手还哆嗦的人,勉强写出来的样子。开头就得带着哭腔,直戳人心窝子:“伯庸吾侄见字如面,速归!汝母病笃,水米难进,日夜唤汝乳名不止,闻者心碎……”中间要写得惨淡,郎中的判词要模糊又骇人,“恐……恐时日无多”;棺木寿衣的准备,要似有若无地点上一笔,“已请邻人帮看后山阳坡地一块”。末尾更要催得急,催得狠,带着不容置疑的伦理重压:“见此字速归,勿使高堂抱憾终天,汝亦终身负疚,百死莫赎!”
他甚至开始在心里琢磨更琐碎的细节。纸,要用最廉价的、带点草梗和黑点的土黄草纸,边角最好还有点被虫蛀过的小孔——乡下人家,不都这样存东西?墨,不能是书房里匀细的徽墨,得是市集小摊上买的、胶重颗粒粗的劣货,写出来微微晕散,才像心急手抖时蘸多了墨。笔迹……就用自己的字,但须写得歪斜些,长笔画要带点不受控制的颤。个别字可以故意写成错别字,再涂成一团墨疙瘩——一个惦记老母安危、心乱如麻的粗人,哪还有心思讲究字句对错?信末那个“急”字,最后一笔一定要拉得又长又重,力透纸背,几乎要划破纸张,要的就是这份火烧火燎、刻不容缓的劲头。
还有信的来历。不能直接到他手里。得让门房的老张头“转交”,就说是个满脸风霜、口音浓重的乡下汉子,大清早塞过来的,丢下信,喊了句“给马管事的”,转身就跑,追都追不上。为何不托驿站?乡下人不懂这些衙门规矩,也舍不得那几文跑腿钱。这看似不合常理的“漏洞”,恰恰才是最合情合理的地方。
这些见不得光的、精细到毫厘的筹算,在他心里反复描摹、推演,像个老练的匠人在黑暗中打磨一件要紧的机括。没有即将脱离牢笼的狂喜,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深不见底的耐心。这一步,是桥,也是悬崖,错不得半分,也急不得一刻。
他的离开,从来不是慌不择路的奔逃。那太低级,也死得太快。这是一次计算好了步点、看准了风向、备足了干粮的转身。这个“转身”的由头,必须造得天衣无缝,才能让他像一滴水蒸发在烈日下,了无痕迹,也无人深究。
灯油眼见着又要干了,火苗忽地蹿高一下,将他低垂的侧影猛地投在灰扑扑的墙上,又迅速矮下去,缩成一团颤动的昏黄。那影子凝然不动,像一尊历经风雨、沉默伫立的石翁仲。脱身的藤蔓,已在他心底悄然疯长,盘根错节,坚韧无比。如今,只等一场恰到好处的、来自贾府自身的风雨,他便能顺着这藤,悄无声息地滑入那片未知的、却只属于他自己的黑暗里,再无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