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后的周二下午，《海洋文化概论》的阶梯教室坐满了人。
空气里有粉笔灰、拥挤人潮的体温以及窗外飘进的、雨后潮湿泥土的味道。
讲台上方投影幕布亮着刺眼的白光，光束中尘埃飞舞。轮到陈昊他们组了。
陈昊整理了一下浅蓝色衬衫的领口，沉稳地走上讲台。
他站定，目光扫过台下，在掠过控制台时，朝隐在昏暗光线里的七鱼微微点了点头，嘴角是一个极淡的、让她安心的弧度。
七鱼坐在靠墙的电脑控制台后面，这个位置像个隐蔽的观察哨。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住过快的心跳，手指分别放在冰凉的鼠标和塑料翻页器上，指尖的低温让她自己都感到些许异样。
孙倩、赵琳和王磊坐在第一排，孙倩回头朝她用力眨了眨眼，用口型说了句“加油”。
陈昊开始演讲。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放大，清晰平稳，带着一种温和却让人信服的力量。
七鱼全神贯注，像执行精密程序一样盯着讲稿上的彩色标记，每到节点就准确点击翻页。精美的图片和清晰的文字流畅地出现在大屏幕上，与陈昊的讲解完美契合。
他讲到不同地区人鱼传说的差异，讲到海洋环境对传说形态的影响。台下很安静，只有陈昊的声音、空调的低鸣和偶尔翻动笔记的沙沙声。
李教授坐在第一排正中，偶尔在评分表上记录着什么。
进行到一半多，内容进入东亚部分，陈昊讲到中国古代关于“鲛人”的记载。
“……《搜神记》等古籍中提到的‘鲛人’，其泪可化为珍珠。这个传说不仅体现了古人对海洋珍宝的想象，更暗含了一种深切的忧伤基调，仿佛来自深海的生物，其本质便与悲伤相通……”他做了一个短暂停顿，等待幻灯片切换至那幅着名的《鲛人泣珠》古画插图。
七鱼立刻按了下翻页器。屏幕却固执地保持着上一页的内容，毫无反应。她的心猛地一沉，又用力按了一下，翻页器前端的红外信号灯似乎黯淡无光。
台下开始有细小的、疑惑的交头接耳声，像潮水般漫上来。陈昊在台上保持着镇定，目光再次投向控制台，带着一丝克制的询问。七鱼甚至能看到前排的孙倩担忧地皱起了眉。
冷汗瞬间从七鱼的额角和手心渗出。她立刻低头检查电脑连接线，发现连接翻页器接收器的USb接口指示灯不知何时熄灭了。
她赶紧伸手去重新插拔那小小的接收器，可手指因为突如其来的紧张而僵硬笨拙，颤抖着对了好几次才将USb插头对准插紧。
就在她专注于插拔接口、身体前倾的瞬间，她的手肘不慎碰到了放在控制台边缘的、自己喝了半瓶的矿泉水。
瓶子“哐当”一声倒在桌上，瓶口没拧紧，冰凉的水立刻涌出，在桌面上漫开一小摊，并有几滴溅到了空格键周围的键盘区域。水珠在黑色键盘衬底上像小小的放大镜，清晰得刺眼。
七鱼脑子里“嗡”的一声，几乎能想象到水滴渗入键盘导致短路、整个电脑黑屏、演讲彻底中断的灾难性场面。恐慌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不能让水坏事！这个念头压倒了一切。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右手食指的指尖飞快地抹向键盘上的水渍。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那几颗冰凉水珠的刹那——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传来，那几颗水珠仿佛不是被擦去，而是像被海绵吸收一样，倏地一下，瞬间渗入了她的指尖皮肤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键盘表面立刻变得异常干爽，只留下冰冷的触感。
与此同时，刚插好的USb接口指示灯“嘀”一声轻响，重新亮起稳定的绿光，翻页器恢复了连接。
这诡异的过程快得如同幻觉，几乎没人注意到控制台角落这微小的混乱。前排的同学可能只看到她弯腰似乎在整理线路。
七鱼强忍着内心的惊涛骇浪，立刻按下翻页键。幻灯片“唰”地一声，流畅地切换到了那幅忧伤而美丽的《鲛人泣珠》古画。
陈昊看到她苍白的脸上露出的确认信号，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接上话头，演讲流畅地继续了下去，仿佛刚才那十几秒的停滞只是为了给“鲛人忧伤的基调”一个意味深长的留白。
七鱼猛地靠回椅背，感觉后背的衣物已经被冷汗完全浸湿，凉飕飕地贴着皮肤，激起一阵寒颤。她偷偷看了一眼键盘，刚才溅水的地方干干净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用力交握双手，试图止住它们细微却无法抑制的颤抖，那吸收了水分的指尖，此刻却感觉比之前更加冰凉，甚至有一种……奇异的“饱和”感。
展示终于顺利结束。陈昊做了简洁有力的总结，台下响起一阵真诚而热烈的掌声。李教授也赞许地点了点头，在评分表上写下最终评价。
孙倩他们几个兴奋地转过身，朝着七鱼的方向竖起大拇指，王磊甚至夸张地做了个擦汗的动作，表示刚才虚惊一场。
陈昊走下讲台，经过控制台时，他停下脚步，微微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刚才真是多亏你了，临场反应太快了。
那个小意外，处理得完美。”他的眼神里是毫无保留的赞许，但细看之下，似乎还藏着一丝更深的好奇——或许是对她瞬间苍白的脸色，或许是对那过于利落的“解决”方式的一丝本能疑惑。
七鱼抬起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嘴唇有些干涩。“没……没什么，应该的。”她迅速低下头，假装整理已经关机的电脑和散落的讲稿。
成功的喜悦如同浮沫，瞬间被巨大的后怕和更深重的忧虑冲散得无影无踪。刚才那几滴水消失的方式，绝对不正常。
那种熟悉的、细微的、对“水”的掌控感，又一次在她最紧张无措的时候不受控制地显现。
这个秘密，像一颗深埋在她身体里的休眠火山，总是在她以为能暂时遗忘的时候，用这种微小却确凿的方式，提醒她它的存在，让她刚刚因为团队合作而产生的一点点虚幻的暖意，瞬间降至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