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润之听到这话,心中瞬间明了。
想来他在西安府的一举一动,早有人禀报给了章首辅。
而这人,十有八九便是郭雄伟。
以郭雄伟的性子,定是怕他在章首辅面前告状,索性倒打一耙,抢占先机。
谢润之坐到如今这般位置,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他并未有半点慌乱,只是笑了笑。
“大人这话,我倒是有些听不懂了。”
“我与宋明远皆是朝廷派往西安府的官员,共事期间往来频繁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何来‘走得很近’一说?”
对上章首辅那锐利如刀的目光,他又道:“还请大人明鉴,西安府雪灾之际,宋明远身为主事官员,行事雷厉风行,深得民心。”
“我临危受命前去与达延汗和谈,更有处理雪灾之责,与他协同完成您交办的差事,往来皆是公务相关,从未有过半分私交。”
他微微躬身,姿态恭敬却不卑微,“就算您不说,我也知道这话是谁与您说的,十有八九是郭雄伟所言。”
“我与宋明远偶尔一同巡查粥棚,走访流民,在外人看来许是来往密切,但实则全是为了公事。”
“您若不信,只管派人去西安府彻查。”
他行得端、坐得正,并不怕查。
他如此坦荡。
章首辅看了许久,并未察觉不对。
章首辅只淡淡一笑,冷声道:“润之啊。”
“你跟随我十余年,按说我该信你。”
“可宋明远手段狠辣又深得民心,若不除之,日后必定成为大患。你在西安府明明有很多次机会,为何迟迟不肯动手?”
“首辅大人,”谢润之抬眸,眼神坚定,“并非我不肯动手,而是时机尚未成熟。宋明远在西安府根基稳固,百姓更是对他拥戴有加,若是贸然下手,唯恐引起民变。更何况据我打探到的消息,他身边亦有暗卫跟随,再有定西侯作为后盾,稍有不慎便会打草惊蛇,甚至会让定西侯有所动作——正因如此,郭雄伟、李茂才也不敢轻举妄动。”
说着,他顿了顿:“我私以为,对付宋明远当徐徐图之。”
“如今他擢升为佥都御史,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常年外派巡查,远离京城权力中心,这正是削弱他势力的好机会。”
“如今当务之急是不能慌、不能乱,越是到了这般时候,越要沉着稳定。”
“若是一慌一乱,便容易露出马脚,叫他抓到把柄。”
“还请您放心,我定会继续暗中留意他的动向,一旦找到合适的机会,必将将他一举拿下,绝对不会让他成为您的绊脚石。”
这便是章首辅对谢润之信赖有加的缘故——
谢润之永远都不会像故去的常清那样慌乱无措。
不管什么时候都沉稳有度。
章首辅看着谢润之良久,终于缓缓收回目光,沉声道:“我如今自是信你的,但你要记住,要是下次再有此等事,定要事先禀报。”
“若再有下次,休要怪我不念旧情。”
如今他已是到了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地步。
不为别的。
实在是宋明远太过耀眼。
当日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宋明远会灰溜溜从西安府回来,到时候若想要对付他,有的是办法。
可如今宋明远已是正四品,这般晋升速度,叫人望尘莫及。
“是,我定不会负您所托。”谢润之深知章首辅已对他有所猜忌,恭敬行了一礼。
他继而退出书房大门。
可他走出章府大门,抬头望向天空,明明是艳阳高照,他却徒生出几分冷意来。
他深知,若想让章首辅怀疑他很简单,若想让章首辅对他放下戒心,却并非易事。
以后他定要小心谨慎,不能行差踏错一步,最好将那莫须有的善心与徘徊收起来。
否则,才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
另一边。
即便宋明远几次对定西侯说过,他擢升一事不必大肆宴客。
但定西侯根本不听。
陆老夫人也是难得站在了定西侯这一边,劝道:“……虽说文哥的成亲在即,但你如今升了官,亦是定西侯府的喜事,哪里能不办?”
“依我说,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多宴请几桌。”
“说起来,咱们定西侯府也多年没办过喜事呢!”
话毕,她老人家更是开始拟定宴请名册。
宋明远见祖母难得如此开心,也只能顺着她的意,索性一同拟定名册。
其实早在宋明远擢升为正四品佥都御史的消息传开后,亲朋好友便已知晓。
到了宴客这一日,前来道贺的官员、亲友络绎不绝。
宋明远穿着崭新的官服,面带微笑,一一应酬着前来道贺之人。
他正陪着远房堂姑家的外甥说话时,却听到外头传来熟悉的说话声。
“宋大人。”
“真是恭喜恭喜呀!”
“以后你可就是我的上峰呢!”
宋明远刚扭头,便看见汪德迈着大步走进来,胖胖的脸上满是喜悦。
宋明远一见到汪德,就笑着迎了上去。
这汪德从前与他是同一衙房的同僚,虽算不上挚友,却也算是关系不错。
宋明远含笑道:“汪大人快请进。”
汪德一边与他寒暄,一边进来。
其实在此之前,汪德也曾犹豫过要不要登门道贺——
毕竟如今宋明远与章首辅等人不睦,这事朝野皆知。
今日定西侯府上下,除了侯府的亲朋好友,剩下的便是些不知内里关节之人。
像他这种深知内幕却还贸然前来的,当真再无第二个。
可汪德想了又想,想着宋明远既给了他帖子,自然要过来一趟。
念及此,汪德递上礼物,含笑道:“宋大人年轻有为,不到二十岁便官居四品,这般成就,纵观大周上下也是寥寥无几。”
“此次擢升虽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宋大人在西安府立下大功,安抚流民、稳定局势,又成功让达延汗归顺,这般功绩,擢升亦是实至名归……”
这般恭维话,宋明远今日已听了无数遍,他只淡淡一笑:“汪大人过奖了。我不过做了分内之事,此次之所以能够顺利归京,也多亏了朝廷的支持、西安府百姓的配合。”
“当然,更少不了谢润之谢大人……”
他如今虽算不上什么官油子,可行事说话却已不如当初那般青涩,找不出半点纰漏。
说话之间,他见汪德言语间有些欲言又止,不由将他请到僻静之处,道:“汪大人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汪德见四下无人,这才神色严肃起来:“宋大人如今身居高位、深得民心不假,可您就算再厉害,也及不上章首辅。”
“我听人说,周于光周大人只怕以后要处处针对你,你还是小心些为好……”
说话间,他见有人过来,连忙换了话头:“……今日我还有公务在身,前来祝贺一二,便要回去了。”
“还望宋大人步步高升。”
他今日过来本就是为了提醒宋明远。
这该说的话既已传到,便匆匆转身离去。
宋明远心底暗忖——
汪德倒是个可以结交之人,能在这个关头前来定西侯府一趟,已是难得。
花厅之中,陆老夫人、宋绣香等人则将云九娘团团围住,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说着话。
前院之中,宋明远则与皮子修等人说起家事、国事和生意上的事情,一派热闹景象。
当皮子修听说宋文远的亲事定在今年秋日时,连声恭喜这位大舅哥,而后更是扫了一眼宋明远,揶揄道:“……说起来,明远年纪也不小了。”
“大哥成亲之后,也就该轮到你了。”
“如今这年纪轻轻就身居四品的官员,整个京城打着灯笼都难找,定要让岳父大人为你好好寻上一门好亲事。”
这般话,宋明远今日也不知听了多少。
他只是笑了笑,并未多言。
且不说他身子里装的是穿越人的魂魄,想要寻一个三观契合的女子本就不易。
更别说如今他想要自保已是难事,又何必将人家无辜的姑娘拉扯下水?
他们兄弟几人正说着闲话,吉祥却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
宋明远虽知吉祥身上有不少毛病,却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好奇道:“吉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这副神色?”
“二爷,二爷,不好了!”吉祥跑得气喘吁吁,“是、是大皇子来了!”
大皇子?
纵然宋明远一向沉稳,听到大皇子前来,仍是有几分惊讶。
他当即意识到,大皇子突然到访,想必是为了拉拢自己。
他沉吟片刻,点点头道:“知道了。”
“你先差人请大皇子前往厅堂稍事歇息,我这就过去。”
因宋明远今日是主角,本就衣衫整齐,故而径直前往厅堂。
等他抵达时,大皇子已背手立于窗前,不知正打量着什么。
宋明快步上前,含笑道:“臣见过大皇子……”
他这话还没说完,大皇子便蓦然转身。
宋明远这才发现。
大皇子和永康帝长得有几分相似。
不过不同的是,永康帝面上满是虚浮之气,一看便是身体欠佳的模样。
而大皇子如今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正值壮年,再加上脸上堆着笑意,瞧着叫人无端端生出几分亲近之感。
大皇子瞧见宋明远,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起来吧。”
“今日我不请自来,不过是想为宋大人擢升道贺,宋大人不会怪罪吧?”
“您客气了。定西侯府能得您大驾光临,是侯府与下官的荣幸。”宋明远微微躬身,神情恭敬。
从前他不是没有见过大皇子,只是相隔甚远。
对那时的他而言,大皇子就像天上的繁星,而他不过是地上的尘土,两人并无相交的可能。
如今大皇子字字句句都透着亲切。
宋明远虽察觉不对,却还是一一附和,不显山不露水,仿佛一个循规蹈矩的平庸之辈。
大皇子先是恭贺了宋明远,再赞定西侯府家风清正,到了最后,他终于切入正题,“……如今大周是内忧外患,我身为父皇长子,有心为朝廷、为百姓分忧。”
“早在许久之前,我便觉得宋大人是难得的人才,十分欣赏,却一直未能有机会与不知宋大人可愿成为我的左膀右臂,与我一同治理天下,为大周百姓谋得福利?”
宋明远心中早有预料,大皇子果然是为了拉拢自己。换作是他,想必也会如此行事。
如今永康帝沉迷丹药,不理朝政,但凡有远见之人,都会未雨绸缪,想方设法提拔心腹,来日好用其打压章首辅。
但他深知,章首辅是豺狼虎豹,这大皇子亦非善类。
当即只淡淡一笑:“多谢大皇子厚爱,下官感激不尽。”
“只是下官刚入朝堂,资历尚浅,只怕难当左膀右臂之任。
“不过还请大皇子放心,下官亦是一心为国为民。若来日大皇子有需要下官之处,下官定当义不容辞……”
大皇子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依旧保持着温和的神色,“宋大人不必急于答复,我可以给你时间考虑。”
“你要知道,如今章首辅对你虎视眈眈,纵然你与陈大海关系要好,但陈大海不过一阉人而已,自身难保,又如何能护得上你?”
“若没有我的庇佑,你日后在朝堂上必定步履维艰。你还是好好想一想吧……”
宋明远不卑不亢地笑了笑,“多谢大皇子提醒,不过下官心意已决,多谢大皇子抬爱。”
他深知,若未曾投靠陈大海,投靠大皇子未尝不是一条捷径——可以借着大皇子之势,迅速坐稳位置,来日与章首辅分庭抗礼。
但如今,一脚踏两条船,只会摔得粉身碎骨。
等他再次抬眸看向大皇子时,只见大皇子脸上的笑意已然全无,淡淡开口:“既然宋大人心意已决,那我便不再勉强。”
“章首辅的性子与手段,想来你也是知道的。本来我还准备为你美言几句,如今你放着康庄大道不走,偏要自寻死路,谁也救不得你。”
话毕,他一甩袖子,抬脚便走,连背影都隐隐透着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