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灯火,亮了三天三夜。
第四天黎明,第一盏灯灭了。
那盏灯里封印的是个低武世界,江湖恩怨,儿女情长,原本正演到男主即将手刃仇人的高潮。灯灭瞬间,云归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男主的剑刚刺穿仇人心脏,整个世界就化作飞灰,连都来不及留下。
云晚抱着幽冥印(归家印)在门槛上发呆,小脸煞白:哥,它怎么了?
云归蹲下身,指尖触碰印玺。入手温润,但印座底部,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裂纹。裂纹里渗出玄黄血,血腥味带着熟悉的寂灭气息。
它饿了。云疏在屋内咳嗽,咳出两口黑血,血里游走着细小的文字,归家印不是终点,是新轮回的开始。它需要当养料,每天一盏灯,不然就会反噬宿主。
你怎么不早说!苏瑶从灶台边冲过来,一巴掌拍在云疏后脑勺,老东西,你想让儿子也跟你一样,活活写死?
云疏苦笑:我说了,他会选吗?
云归没说话。
他当然会选。七百四十七年的寂主记忆告诉他,天下没有免费的团圆。初代寂主云初走得那么干脆,只留下一句,不是洒脱,是警告。
警告他——归家,是有代价的。
第五天,灭了三盏灯。
第六天,灭了十七盏。
到了第七天,窗外悬浮的万界灯火,已熄灭了三分之一。每灭一盏,归家印上的裂纹就多一道,云归的眉心也多一道岁月痕。原本十六岁的面容,开始肉眼可见地衰老。
哥,别管它们了!云晚哭着抱住他手臂,让它们灭,我们回家,回真正的家!
晚了。云归声音沙哑,他感到体内有东西在苏醒。那不是寂主意志,是更原始、更本能的——
写书人的饥渴。
他渴望故事,渴望情节,渴望未知的转折。这种饥渴,从他被推下不写井那天起就刻在魂里,归家印只是将其唤醒。
他看向父亲。
云疏避开他的目光。
云归开口,你当初集齐九块碎片后,也遇到过同样的事吧?
……是。
所以你才写下七百四十三个伪终章,用无数喂养它?
然后你发现自己成了它的奴隶,写不完,就会死,写完,更会死?
云疏终于抬头,老眼里全是血丝,归儿,我撑了七百四十三年,撑不住了。
所以你把印传给我,让儿子替老子去死?
这话狠绝,云疏却点头:云氏一族,代代如此。初代云初为何寂灭?因为他写尽了万界故事,无故事可写,被归家印活生生吸干。
我们不是在当寂主,是在当它的——
炉鼎。
苏瑶捂着嘴,眼泪滚落。她守墓七百四十七年,守的不是秘密,是丈夫这个残酷的宿命。
云归闭上眼。
他感到眉心的岁月痕已经爬到第七道。每道痕代表百年寿元,七道,就是七百年。十六岁的壳子里,住着一个七百一十六岁的老怪物。
而归家印还在催他:写啊……写啊……
不写,就吸干你。
写了,就困住你。
困住了,你就成了我。
这是归家印的诅咒,也是云氏一族真正的传承。
哥,我们毁了它!云晚抓住印要砸,被云归拦住。
毁不了,他摇头,九碎片合一,已成天道规则。毁了它,万界灯火就真的全灭了。
那怎么办?
云归没回答。
他转身,走向小屋角落里的书桌。桌上放着劫墨剑的碎片,还有一本空白的册子。
册子封面,云疏亲笔题写:《废稿宇宙编年史》。
爹,这本子,是留给我的吧?
云疏沉默良久,点头。
那就好。云归坐下,拿起笔,笔尖在墨砚里蘸满血墨。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传遍万界:
我,第七百零七代云归,今日立规。
归家印需故事养料,可以。
但故事,得我来选。
笔落,册子封面多了一行字:
第二百六十九章,开始。
他写的,不是别家灯火,是自己的故事。
从被推下不写井那天起,到七百四十七年后的今天,每一幕,每一景,每一句对话,每一道伤痕。
他写自己如何吞噬执念,如何弑杀先祖,如何救下妹妹,如何删改宿命。
写书人写自己,是为。
自传者,不入轮回,不归天道。
归家印疯狂震颤,裂纹竟开始愈合。它吞噬着云归写下的文字,却发现这些文字吞不完——因为自传是活的,只要云归还在呼吸,故事就在延续。
写不尽,故不尽。
故不尽,生不尽。
云归的笔越写越快,眉心的岁月痕不再增加,反而开始消退。十六岁的面容重新变得清秀,但眼神却愈发古老。
他不是在对抗诅咒,是在利用诅咒。
利用归家印对故事的饥渴,反过来喂养它,让它成为自己的永动机。
代价是——
他再也出不了这间小屋。
写书人,落笔生根。
云晚扑过来,抱住他手臂,你别写了,我不要你变成爹那样!
不会的。云归摸了摸她的头,爹是写万界故事,把自己写死了。
我写一个故事,只写自己。
只要我还活着,这故事就完不了。
完不了,我就死不了。
他看向窗外。
万界灯火已经熄灭了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千盏,摇摇欲坠。
但不是所有故事,都值得被写。
他笔锋一转,在册子上划去一行字——
那是血月教主真身云初的故事。
这位先祖,走错了路,他的故事,该删。
归家印震颤,竟真的将云初的灯火从印中剥离。灯火落地,化作少年云初,茫然四顾。
你自由了,云归对他道,去投胎,去活,去写你自己的故事。
别再用云氏的笔。
云初深深鞠躬,转身消散。
这是删稿的真意——不是毁灭,是释放。
云归再动笔,又划去几行字。那些都是被净蚀教污染过的伪终章,是父亲云疏写错的废稿。
每划去一行,就有一盏灯火熄灭,但熄灭的方式不再是崩溃,而是主动隐退——灯火中的世界完结,生灵转世,故事归档。
真正的,不是被吞噬,是圆满解脱。
屋里,云疏看着儿子,老泪纵横:归儿,你……你找到了新路。
云归笔不停,是爹你铺的路,我走到了头,发现前面是墙。
墙撞不破,我就绕过去。
绕不过去,我就自己挖口井。
井不通,我就写本书,把井写通。
书不尽,我就删稿,删到尽头。
他抬头,对父亲,也是对万界灯火:
云氏的规则,从来不是。
写下去
哪怕写的是自己,哪怕删的是先祖,哪怕前路是墙,哪怕身后是井——
只要笔还在手,就得写。
写,就是活。
话音刚落,归家印彻底愈合。
裂纹消失,印身化作一口精致的青铜井,井中倒映的不再是万界灯火,而是云归自己的脸。
井中我,我中井,我写我,我归我。
诅咒,成了祝福。
小屋的门,忽然被推开。
门外,站着一个黑衣人,面容模糊,声音机械:
第七百零七代删稿人云归,你违规了。
删稿,需要许可证。
否则,你删的不是废稿,是天道版权。
云归笔锋一顿。
新的敌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