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燕子坞的晨雾带着河水的腥气。慕容复如常在还施水阁前练剑，剑尖划开薄雾时，忽然听见极细微的机括声响——不是来自地面，是地下。
他收剑凝神，足尖轻点石板。回音空洞，石板下果然是空的。
“爹爹？”慕辰抱着书简路过，见他俯身叩地，疑惑道，“可是地龙翻身？”
“不是地龙。”慕容复以剑鞘撬开石板，露出向下的石阶。石阶布满青苔，显然多年无人踏足。他示意长子退后，“去请你母亲和苏先生来。”
王语嫣和苏慕星赶到时，慕容复已点亮火折。台阶通向一间石室，四壁空空，唯中央石台上供着一面玉镜。镜面蒙尘，镜框却光洁如新，刻着八个古篆：“镜照三世，石藏千秋”。
苏慕星以箫轻触镜面，箫身竟发出龙吟般的颤音。他神色凝重：“这是‘三世镜’，传说能照见过去、现在、未来。先师曾说，此镜随慕容明月东渡后便失落了，没想到藏在燕子坞地下。”
慕容复拂去镜上积尘。镜面映出他的脸，接着是父亲慕容博，再是更早的先祖...影像飞速倒流，最终停在一个意想不到的画面上——年轻的慕容博正与一个契丹武士对饮，那武士眉目英挺，赫然是萧远山！
“这是...”王语嫣掩口。
镜中两人击掌为誓，交换了信物。慕容博给的是一面星月纹铜镜，萧远山给的是一块狼头玉佩——正是如今萧峰随身佩戴的那块。
“原来他们曾是挚友。”慕容复恍然，“难怪萧峰与我总有种莫名的牵连。”
镜面继续变幻，现出雁门关惨案当夜。画面里，慕容博确实假传消息，但萧远山早有察觉，却仍赴约——因为他想当面问个明白。厮杀中，两人都留了手，最终萧远山自碎天灵，临死前对慕容博说了句什么。镜中听不见声音，但看口型是：“告诉峰儿...别报仇。”
画面戛然而止。镜面恢复平静，却浮现一行血字：“镜碎因果现，石开恩怨清。欲解连环劫，需至雁门关。”
血字淡去后，玉镜突然裂成三块。一块落入慕容复手中，一块飞向苏慕星，最后一块直奔门外——被刚进门的慕安接个正着。
孩子捧着碎片，镜面映出他茫然的小脸。碎片突然发烫，慕安惊呼松手，碎片落地化作青烟，烟中浮现个襁褓婴儿的虚影，婴儿眉心有一点朱砂痣。
“这是...”新月冲进来，看见虚影失声道，“是明月祖师转世之身！”
虚影飘向慕安，没入孩子眉心。慕安浑身一颤，眼中闪过不属于孩童的沧桑，随即恢复清明：“爹爹，我梦见一个姨姨，她说...说她在雁门关等了我们三代人。”
满室寂静。苏慕星忽然道：“晚生明白了。明月祖师当年与萧远山有旧，雁门关惨案后，她将一缕魂魄转世，为的就是今日化解这段恩怨。”他看向慕容复，“先生，这一趟雁门关，恐怕非去不可。”
三日后，慕容家举家北上。这次同行的是萧峰——他收到慕容复传书后从丐帮总舵日夜兼程赶来，在黄河渡口与众人汇合。
“慕容兄。”萧峰下马抱拳，风尘仆仆，“家父...当真在雁门关留了后手？”
“去了便知。”
雁门关的秋风格外凛冽。关城在暮色中如蹲伏的巨兽，城墙上的血迹早已风化，但肃杀之气不减当年。守关将领认得萧峰的丐帮帮主令牌，虽疑惑慕容复为何与丐帮同行，还是放行了。
众人登上关楼时，残阳如血。慕容复取出怀中玉镜碎片，碎片在夕照中泛起微光。光芒投射在垛口某处，青砖忽然移开，露出个暗格。
暗格中只有一封信，信纸已发脆。慕容博颤手展开，是萧远山绝笔：
“慕容兄，见字如晤。当年雁门关之约，你我都知是局。我赴约，非为澄清误会，是为斩断这身不由己的江湖路。峰儿年幼，望兄看在你我昔日情分，莫让他步我后尘。另：关外三十里青石崖下，有我埋的一坛酒，说好胜利同饮，如今只能独酌了。若有来世，再与兄醉一场。”
信末附了张地图，标注着青石崖位置。还有行小字：“石中有镜，镜中有石。破镜之日，便是你我再见之时。”
萧峰读完信，虎目含泪：“父亲...”
当夜，众人按图寻至青石崖。崖下果然有棵老松，松下土色新鲜——显然不久前刚被人动过。慕容复以剑掘土，三尺下触到硬物。
是个铁匣。匣中并无酒坛，只有面巴掌大的铜镜，镜背刻着契丹文与汉文对照的八个字：“以镜为鉴，以血为契”。
“这是‘血契镜’。”苏慕星脸色发白，“草原萨满的禁术，需至亲之血为引，可唤亡者魂魄现世片刻...但施术者会折损阳寿。”
萧峰毫不犹豫割破手腕，将血滴在镜上。鲜血渗入镜面，铜镜突然悬浮空中，镜中缓缓浮现萧远山的身影。这次不是残魂，是完整的魂魄。
“峰儿。”萧远山微笑，“长大了。”
“父亲！”萧峰跪地，声音哽咽，“孩儿不孝，这些年...”
“你做得很好。”虚影轻抚他头顶，“丐帮帮主，为国为民，这才是为父最想看到的。”他转向慕容复，“慕容贤侄，多谢你这些年与峰儿化敌为友，也多谢你...让老夫得见孩儿最后一面。”
慕容复躬身：“前辈言重。”
萧远山的虚影渐淡，最后化作点点金光，没入萧峰怀中那块玉佩：“这缕魂魄赠你，从此莫再执着。慕容贤侄——”他最后看向慕容复，“青石崖向东百步，有我给你父亲留的东西。”
虚影散尽，铜镜落地化为齑粉。
众人向东百步，见崖壁上有个隐蔽的石洞。洞中石台上，端端正正放着个酒坛，坛下压着封信。信是慕容博笔迹：
“远山兄，酒我喝了，果然烈。你嘱托的事我都办妥了，峰儿很好，比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强。慕容氏欠你的，这辈子还不清，下辈子继续还吧。另：坛底有面镜子，是明月当年托我转交的，说时机到了自会有人来取。”
慕容复拍开坛底，果然有面小巧的玉镜。镜面映出他时，突然投射出光影——是慕容明月临终景象。她躺在星沉岛的珊瑚榻上，对虚空轻笑：“后来的孩子们，辛苦了。这面‘归真镜’，送给第一个看懂三世镜的人...算是阿姨的赔罪礼。”
光影淡去，玉镜化作暖流，汇入慕容复心口那道淡金印记。印记突然发烫，无数记忆碎片涌入脑海——不仅是他的，还有慕容明月的、李秋水的、甚至历代星月传人的...
他踉跄扶住崖壁。王语嫣急上前：“表哥？”
“没事。”慕容复稳住气息，“只是...看见太多不该看的。”
原来慕容明月当年叛教，不仅为阻止族人复国，更为弥补一桩大错——她年少时游历草原，曾教过萧远山镜术基础。雁门关惨案后，她才发现自己无意中埋下的因果。于是分魂转世，设下重重后手，就为今日彻底了结。
苏慕星忽然对着东方跪拜：“先师...您终于可以安息了。”
归途马车上，萧峰一直握着那块玉佩。出雁门关时，他忽然道：“慕容兄，我想辞去丐帮帮主之位后，去草原办学，教契丹孩子读汉人的书，习汉人的礼。你说...可行吗？”
慕容复看着他眼中的光，想起萧远山最后那句“莫让他步我后尘”。
“可行。”他微笑，“明月书院愿与草原学堂结为兄弟，互通有无。”
车过黄河时，慕安忽然从梦中惊醒，揉着眼睛说：“爹爹，那个姨姨说谢谢。”
“哪个姨姨？”
“镜子里穿白衣服的姨姨。”孩子比划着，“她说她要去很远的地方看星星，让我们好好种茶花。”
慕容复望向窗外。夜空繁星点点，有颗流星划过，拖出的光尾竟似茶花形状。
他忽然明白，所谓因果，不过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而他要做的，是让这树荫下，多些喝茶看花的人。
马车碾过霜路，声音清脆，像碎镜，也像种子破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