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共工之嗤·山雨欲来
洪荒不记年，岁月如水逝。
就在后土祖巫带着一丝悯意悄然离去，身影融入苍茫大地不久，位于不周山遗址西北方向，一片水汽沛然、江河纵横的广袤地域深处，矗立着共工祖巫的部族圣殿。
这座圣殿与后土部落依循地脉、浑然天成的风格截然不同。它通体由不知名的玄黑色巨岩垒砌而成，棱角分明，粗犷而霸道，宛如一头匍匐在江河源头的巨兽。殿宇极高，顶部并非封闭，而是敞向天空，任由漫天水灵之气如瀑布般垂落，在殿内形成氤氲不散的浓郁水雾。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水之精气，以及一股深植于血脉之中的、属于祖巫的庞大威压，寻常生灵至此，只怕连呼吸都要凝滞。
殿内核心，并非寻常的座椅，而是一片不断翻涌、深不见底的幽潭。潭水并非凡水，色泽幽暗，隐隐泛着深蓝与墨绿交织的诡谲光华，其中仿佛有无数水族虚影沉浮咆哮，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寒气和力量波动。
此刻，共工祖巫便半倚在这幽潭之畔一块光滑如镜的黑色玄武岩上。
他身形极为魁梧雄壮，即便只是随意坐着，也给人一种山岳般的压迫感。上身**赤罗，露出古铜色的皮肤，肌肉虬结如龙盘，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皮肤表面，隐隐有淡蓝色的水纹天然铭刻，随着他的呼吸微微流转，仿佛与天地间一切水行之力共鸣。他的面容粗犷，颧骨高耸，鼻梁挺直如刀削，一双眸子是深邃的海蓝色，开阖之间，似有万里波涛在其中生灭，顾盼之际，自带一股睥睨天下的狂傲与蛮霸。一头深蓝色的长发，并未束起，而是狂放不羁地披散在肩头，发梢无风自动，隐隐带起细密的水汽涟漪。
一名身形同样高大，但气息远比共工弱小的巫族大巫，正单膝跪在下方，恭敬地汇报着近期洪荒各地的消息。当提到东南域人族“华胥”部，近来动作频频，不仅收纳木灵等小族，其所谓“格物院”更是弄出些新奇器物，甚至隐隐有自成一道的趋势时，共工那海蓝色的眼眸中，连一丝波澜都未曾掀起，只有浓浓的不屑与漠然。
“哼，”一声冷哼，如同寒冬里冰面炸裂，震得殿内水雾都为之翻滚，“蝼蚁之辈，聚得再多，弄出的动静再响，终究还是蝼蚁。后土妹子前番还特意提起，言其或有可取之处？简直是浪费时间！”
他猛地一挥手，带起一股冰冷潮湿的劲风，声音如同万钧海浪拍击礁石，轰隆作响，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感：“吾等巫族，承袭盘古父神血脉，生来便有无穷神力，何须效仿那等孱弱种族，去摆弄什么木头石头？力量！唯有至强无敌的力量，才是这洪荒天地间唯一的真理！一力降十会，任他千般技巧，万种机巧，在绝对的力量面前，皆是虚妄，弹指可破！”
他的话语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水之法则的重压，让下方汇报的大巫头颅垂得更低，身躯微微颤抖，不敢有丝毫异议。
数日后，十二祖巫例行聚议之所，盘古殿的一处偏殿内。
此地气象又与共工圣殿不同。殿内格局混沌未明，空间似乎时广时狭，四周墙壁上铭刻着模糊不清的、仿佛开天辟地之初留下的道痕，弥漫着苍茫、古老、蛮荒的气息。中央并无固定座椅，只有十二团颜色各异、气息磅礴的光晕悬浮，分别代表着一位祖巫的意志投影或化身降临。
后土那团浑厚祥和的土黄色光晕微微波动，她再次提及了人族华胥部，将日前所见，那田间有序的耕作，工坊中协作的创造，市井间跨种族的些许善意，娓娓道来。她的声音平和而沉稳，如同大地般承载着叙述：
“……此族虽弱，然其行止，暗合秩序与创造之理，与吾等纯以力御之之道，迥然相异。吾观之，其道或于消弭天地煞气、调和万灵纷争有所裨益。故以为，对其不妨稍加留意，若其不主动与我巫族为敌，亦可予一线生机，或能于未来大劫中，结一善缘。”
她的提议，是基于对洪荒长远格局以及那股微弱却独特的“秩序”力量的考量。
“荒谬！”
后土话音未落，那团代表共工的、狂暴而深邃的幽蓝色光晕骤然爆发出刺目光芒，整个偏殿内的空间都仿佛被无尽水压充斥，变得粘稠而沉重。共工那充满怒意与不屑的咆哮声，直接震动了在场所有祖巫的意志投影：
“后土！你何时变得如此妇人之仁，是非不分？！竟为那等弹指可灭的孱弱蝼蚁说话！吾等巫族，秉承父神血脉而生，尊贵的乃是力量，是能撕裂苍穹、倾覆大地的无上伟力！你口中那所谓的‘秩序’、‘创造’，不过是弱者无力抗争现实，转而寻求的卑微慰藉与无用挣扎！是背离父神以力开天之道的小径！”
幽蓝光晕剧烈翻腾，显化出共工怒不可遏的虚影，他环视其他光晕，声浪滚滚：“与其将精力浪费在关注这些不堪一击的虫豸上，不如好好思量，如何应对天庭那群倚仗阵法、惯会耍弄阴谋诡计的扁毛畜生！他们的‘周天星斗大阵’，才是真正的心腹之患！”
力量，唯有力量，才是共工心中衡量一切价值、决定一切行为的唯一标尺。任何偏离此道的言论与行为，在他眼中都是对盘古父神的背叛，是对巫族荣耀的玷污。
与此同时，远在洪荒东南域的华胥国，悬巢城最高处，格物院专属的观星台上。
夜风猎猎，吹动着昊（周哲）已然换上的、带有华胥国与格物院独特徽记的青色长袍。他并未如寻常修士般盘坐吐纳，而是负手而立，仰望着洪荒那无比璀璨、却又仿佛隐藏着无尽秘密的浩瀚星空。
他的面容平静，眼神却深邃如渊，倒映着漫天星斗的运行轨迹。若仔细看去，能发现他的瞳孔深处，并非单纯的星空影像，而是有无数细微到极致的、流动的数据符号和能量曲线在飞速闪烁、交织、分析。那是他脑中的“宇宙哀鸣”监测系统，正以超越此世理解的方式，全力解析着来自宏观宇宙与微观洪荒的庞杂信息。
观测台本身，也并非传统的祭坛模样。平整的台面上，镶嵌着诸多经过炼制的、能够放大和传导特定能量波动的晶石节点，构成了一个简易而高效的能量感应阵列。四周还摆放着几件格物院最新研制的观测法器原型，它们外形奇异，非金非木，结构精密，正无声地收集着各种常人无法感知的数据。
突然，昊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监测系统反馈回的宏观数据流中，出现了一些极其隐晦，但持续存在的异常波动。这种波动并非针对某一特定区域或事件，而是弥漫在整个洪荒天地之间，如同平静湖面下潜藏的暗流，无声，却带着令人不安的征兆。
他的神念如同无形的蛛网，以观星台为中心，悄然向外蔓延。结合监测系统的数据，他能“听”到，更能“看”到——
遥远的妖族天庭方向，那原本就浩瀚无边的星辰之力，近来似乎变得更加活跃而凝聚，隐隐透出一股肃杀与征伐之气，仿佛有一张笼罩诸天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
而巫族盘踞的大地深处，那源自血脉的、蛮荒磅礴的气血之力，亦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躁动不安，煞气蒸腾，与天空的星辰之力隐隐形成对抗之势。
两股足以毁天灭地的庞大力量，正在这洪荒的舞台背后，无声地对峙、积蓄，仿佛两只蓄势待发的太古凶兽，随时可能爆发出撕裂一切的碰撞。
不仅仅是这两大巨头，洪荒各处，那些稍具灵智感知的修士、大妖、乃至一些古老的存在，似乎都隐隐察觉到了这天地间日益沉重的压抑氛围。一些边荒之地，小的摩擦与冲突明显增多，如同暴风雨前零星的电弧。
“山雨欲来风满楼……”昊在心中默念，这句源自遥远记忆的诗句，此刻无比贴合他的心境。
他知道，这绝非偶然。这是量劫将至的必然前兆，是天道运转下，因果纠缠、业力爆发前的寂静。一张无形而巨大的网，正以天地为棋盘，以万灵为棋子，缓缓收紧。而刚刚诞生不久、尚在襁褓中努力成长的华胥国与人族，便身处这棋盘之上，无法置身事外，甚至可能因其“变数”的身份，而首当其冲。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在虚空中轻轻划过，带起细微的灵光涟漪，仿佛在勾勒那些只有他能看见的数据模型和推演路径。
“风暴，要来了。”他低声自语，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洞悉命运的沉重与冷静。这风暴，不仅仅是巫妖之争，更深处，或许还关联着那持续不断、如同背景噪音般回响的“宇宙哀鸣”
盘古殿偏殿内，共工的怒吼余音尚未完全消散。
那团炽烈如火、代表祝融祖巫的光晕微微晃动了一下，传出祝融那带着几分暴躁与务实的声音：“共工之言，虽显偏激，却也不无道理。人族那些小玩意儿，或有些许可取之处，譬如他们捣鼓出的，能更有效控制火候的‘炉灶’概念，或是那些更坚硬的金属。若其识相，肯将技艺献上，供吾族驱策，允其作为附庸工匠之族存续，倒也未尝不可。然，其道本身，孱弱不堪，核心之力，必须永远掌握在吾等手中！”
祝融的态度，代表了巫族内部一部分务实派的想法。他们不排斥利用外物增强自身，但前提是，主导权必须牢牢掌握在拥有绝对力量的巫族手中。
另一团清冷如万载玄冰、代表玄冥祖巫的光晕，则始终保持着沉默。直到共工与祝融相继发言后，那冰冷的光晕才极轻微地波动了一下，传出玄冥那如同冰棱碎裂般清脆而寒冷的声音：“后土姐姐所见，非虚。然共工兄长之力，亦是根本。”
她的言辞简短而模糊，并未明确支持任何一方，但其话语中，却隐含着一丝对后土所描述的那种“秩序”与“效率”的潜在认可。她执掌冰之法则，追求的是极致的控制与精准，人族在能量利用和工具制造上展现出的“效率”，某种程度上与她的大道存在一丝微妙的共鸣。只是，这共鸣极其微弱，远不足以让她在此时明确表态。
其余祖巫的光晕或沉默，或散发出意味不明的波动，但显然，共工所代表的“力量至上”观念，依旧是巫族内部的主流思潮。
最终，那团最为缥缈不定、仿佛存在于层层空间褶皱之中、代表帝江祖巫的光晕，传出了终结此次议论的声音，空灵而淡漠，不带丝毫感情：
“人族之事，无关大局，暂且搁置。眼下重中之重，乃应对妖族周天星斗之变。任其……自生自灭吧。”
决议已定。巫族对人族的态度，便是彻底的“无视”。这为人族赢得了一段宝贵的、不被直接干预的发展时间，但也意味着，当真正的风暴来袭时，他们无法期待来自巫族的任何援手，只能依靠自己。
观星台上，昊收回了望向无尽星空的目光，也收敛了眼中流转的数据光华。
他深知，留给华胥国的时间，可能比预想的还要紧迫。巫妖两大巨头的最终碰撞，如同悬顶之剑，不知何时便会落下。而在那之前，各种因量劫而起的混乱、波及，很可能先行一步。
他必须行动。
心念一动，他的声音已然通过格物院内部的特殊通讯网络，清晰地传达到了燧人氏、有巢氏、缁衣氏，以及格物院各核心部门的负责人心中。
命令简洁而明确：
“传令：格物院各研部，暂停部分远期探索项目，研发重心，向军事防御与实战应用倾斜。‘炎黄2型’机甲项目优先级提升至最高，武器系统、防护能力、机动性能，需尽快完成定型测试，进入量产准备阶段。”
“器研部，除机甲外，另需加快针对大型妖兽、以及可能遭遇的妖族战阵的专用武器研发，如重型破甲弩、范围性灵能震荡器等。”
“工程部，即刻开始，对悬巢城及所有外围聚居点防御工事进行加固升级，并着手规划构建第二、第三道防线。勘探周边险要地势，预设伏击点与撤退通道。”
“材料部、生物部，优先保障军工与防御相关材料供应，加速可用于战场急救、体力恢复的灵植药剂研发。”
“另，命三祖加强内部梳理，储备粮食物资，强化城防军与各部落自卫队训练，提高警戒等级。告谕全国，安居乐业之余，亦需有备无患之心。”
一道道指令，如同精密的齿轮，开始驱动整个华胥国这架初生的机器，向着备战的方向加速运转。曾经的田园牧歌，虽未立刻散去，却已然蒙上了一层凝重的色彩。
昊再次将目光投向那深沉的夜空，仿佛要穿透无尽虚空，看清那风暴的真正源头与轨迹。
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华胥国与人族的道路，注定不会平坦。而他，作为这艘航船的掌舵者，必须在这山雨欲来之际，指引方向，稳住船舵，带领着信任他的人们，驶向那未知而汹涌的未来。
夜，更深了。洪荒天地间的暗流，似乎也随着他的命令，变得更加湍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