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毕剥，光影在林冲脸上明灭跳跃。张贞娘借着灯光，这才看清丈夫右手骨节处破了些皮，隐隐有血丝渗出，想必是方才动手时所致。这点小伤，对习武之人本不算什么，但贞娘的心还是揪了一下。
“夫君，你的手……”她起身想去取药箱。
“无妨。”林冲浑不在意地活动了一下手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响声。这点痛楚，与他此刻脑海中翻腾的思绪相比，微不足道。他看向贞娘，她眼角犹有泪痕，脸色苍白，但眼神已不似方才那般惊惶无措，反而带着一种复杂的、小心翼翼的探究。
“还是处理一下好。”贞娘坚持取来一个小木匣，里面是寻常的金疮药和干净布条。她动作轻柔地拉过林冲的手，用湿布小心擦拭伤口周围的尘污。指尖相触，她能感觉到他掌心的粗糙老茧，那是长年累月磨砺枪棒留下的印记，与以往并无不同。可当她的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他手腕的脉搏时，那沉稳有力、丝毫不乱的跳动，却让她微微一愣。
若是从前，经历这般泼天祸事，夫君纵然表面强自镇定，内里也必是心潮起伏，脉搏断不会如此平缓。可如今……这脉搏，竟如深潭古井，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冷静。
她抬起头，恰好撞上林冲的目光。那目光深邃，不再是往日那种带着文人式忧郁的温润，而是如同淬火的寒铁，锐利、沉静，仿佛能洞悉一切。被他这样看着，贞娘没来由地心尖一颤，手上动作都慢了几分。
“怎么了？”林冲察觉她的异样，低声问。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没……没什么。”贞娘垂下眼帘，掩饰住内心的波澜，继续手上的动作，轻声道，“只是觉得……夫君今日，与往日大不相同。”
“哦？何处不同？”林冲任由她包扎，语气平淡，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贞娘斟酌着词句，声音轻柔如羽：“往日夫君……遇事多思多虑，常以退为进，忍字当头。今日却……果决刚猛，如雷霆骤发。”她顿了顿，鼓起勇气抬眼再次看向他，“尤其是那双眼睛，少了些许愁郁，多了……几分妾身说不清的威严，让人……让人不敢直视。”
林冲心中微动。不愧是朝夕相处的妻子，感知如此敏锐。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手握住了她正在系结的微凉指尖。贞娘身子轻轻一颤，却没有挣脱。
“贞娘，”林冲看着她，目光坦诚，“你可觉得，我今日所为，太过冲动，为家中招祸？”
贞娘迎着他的目光，这一次，没有闪避。她想起高衙内那令人作呕的嘴脸，想起以往无数次忍气吞声的委屈，一股郁气也自胸中升起。她摇了摇头，语气虽轻，却带着一丝坚定：“那高衙内欺人太甚！以往夫君忍让，他们便变本加厉。今日若非夫君及时出现，妾身……妾身真不知会如何。祸事或许难免，但妾身……不悔。”
说出“不悔”二字，她仿佛卸下了一重枷锁。是啊，与其窝窝囊囊地受辱，不如轰轰烈烈地抗争。即便前路艰险，也好过在屈辱中煎熬。
林冲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原主的这位妻子，外柔内刚，并非寻常只知哭泣的弱质女流。他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你能如此想，我便放心了。祸事不来，我们不必去惹；祸事若来，躲是躲不掉的，唯有直面相对。从前是我错了，以为隐忍可保平安，却不知懦弱只会助长恶人气焰。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辱到你头上。”
这番话，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回旋余地。贞娘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心中那点疑虑和不安，竟奇异地平复了许多。她点了点头，低声道：“妾身……听夫君的。”
就在这时，老管家林福脚步匆匆地来到厅外，声音带着焦急：“官人，夫人，外面……外面好像有开封府的人来过，但又走了，老奴隐约听到他们提及高衙内伤重，太尉府震怒……”
该来的终究来了。贞娘脸色又是一白，下意识地看向林冲。
林冲神色不变，只是眼神又冷了几分。他松开贞娘的手，站起身，对林福道：“福伯，不必惊慌。紧闭门户，今夜无论何人叫门，一律不开。让大家各自回房，无需守夜。”
他的镇定感染了老管家，林福应了一声，稍稍安心地退下了。
林冲走到窗前，望向漆黑如墨的夜空。东京城的夜晚，从来不曾真正平静过。权力、欲望、阴谋，在繁华的表象下涌动。以前的他（原主）选择置身事外，谨小慎微，结果却连最珍视的人都护不住。
现在，不一样了。
他感觉到贞娘走到他身边，默默地将一件外袍披在他肩上。
“夫君，是在想如何应对太尉府吗？”贞娘轻声问。
林冲没有回头，目光依旧穿透夜色，仿佛已看到了那座权势滔天的府邸。“高俅不会善罢甘休。但他若要动我，也没那么容易。”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这八十万禁军教头，也并非全无根脚。”
他心中已有计较。原主并非孤家寡人，军中亦有交好同僚，朝中亦非高俅一手遮天。只是以往过于爱惜羽毛，不愿牵连争斗。如今，既然退无可退，那便索性将这东京城的水，搅得更浑一些！
贞娘看着丈夫的侧脸，那棱角分明的线条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冷硬。她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陪他站着。虽然前途未卜，但此刻，站在这个仿佛脱胎换骨、浑身散发着强大自信的丈夫身边，她心中的恐惧，竟被一种陌生的、难以言喻的踏实感所取代。
夫君，真的不同了。
而这种不同，在滔天祸事即将来临的此刻，竟成了她唯一可以依靠的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