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那夜惊鸿一现后,并未完全离开平安京范围,她和她那妖异的花海仿佛彻底融入了那片荒芜的逝川河床,白日里了无踪迹,唯有在特定的夜晚或阴雨时分,有夜行之人声称在远处瞥见过朦胧的红光与令人心醉神迷又毛骨悚然的花香。她似乎真的如其所言,成为了一个“观察者”,静静地注视着“桔梗城”与平安京的一切。
晴明将此事告知了核心的几位同伴。神乐在听闻彼岸花的描述,尤其是那双异色瞳和关于“她”的只言片语后,沉默了很久,月海之力微微波动,似乎勾起了某些更深层的不安联想。铃彦姬则对彼岸花的气息表现出了本能的排斥与警惕,她体内的海月净化之力对那种纯粹的“死寂”与“魅惑”混合的气息反应强烈。奴良陆生倒是兴致勃勃,直言如此特别的“大妖”值得一会,不过被晴明以对方态度不明为由暂时劝阻。
筹备花火大会的工作仍在继续,但晴明心中多了几分思量。他时常会独自来到逝川附近,并非靠近,只是远远感受。他发现,彼岸花的存在,并未加剧界限的松动,反而像是某种锚点,将那片区域的“死”之气息收束、沉淀,与周围的“生”之世界形成了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这或许是她有意为之,也或许是她本质使然。
这一晚,月隐星稀,空气中弥漫着初秋的凉意。晴明处理完公务,心绪不宁,信步又来到了能远远望见逝川荒原的高坡。出乎意料地,在那片本应空无一物的荒原边缘,他再次看到了那道红色的身影。
彼岸花今夜并未展开她那无边花海,只是孤身一人,静静立于一块突出的黑色岩石上,遥望着远方“桔梗城”星星点点的灯火。暗红的长裙在夜风中微微拂动,衬得她身影愈发单薄孤寂。她没有散发那魅惑的花香,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尊精致的、没有生命的雕塑。
晴明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去,在距离她数丈之外停下。
“阁下在看什么?”晴明开口,打破了寂静。
彼岸花没有回头,异色瞳依旧望着远处的光点,声音空灵:“看光。看那些短暂、脆弱、却拼命燃烧的光。”她顿了顿,“就像很久以前……有个人类女子,也试图用她微弱的光,去照亮一片注定沉沦的黑暗。”
晴明心中一动,知道她可能又要提及那个“她”。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等待。
“她是个巫女,灵力不算顶强,心却比谁都固执。”彼岸花的声音里第一次染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温度,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有趣又无奈的事情,“为了封印一处泄露黄泉秽气的古井,她徘徊在井边数月,以自身灵魂为媒介,绘制净化结界。真是个……傻瓜。”
“那时的我,刚刚凝聚灵智不久,恰好开在那古井旁。每日看着她耗尽灵力,面色苍白,却依旧固执地一笔一划描绘着符文。她的血滴落在我的花瓣上,她的泪水浸湿了我的根茎……真是烦人。”彼岸花抬起手,指尖似乎想触碰什么,又缓缓放下,“可她身上的‘光’……很温暖。和这冰冷的黄泉岸边,一切死物都不同。”
她的血,滴落于我瓣上,滚烫灼人。她的泪,渗入我根系,咸涩苦涩。她说:“小花,若我失败了,至少……你能替我看着这口井,别让污秽再出来害人,好吗?”真是自说自话的人类。我为何要答应?可当她灵力耗尽、魂魄即将散入井中封印时,我却鬼使神差地,以本体根系缠绕住她一丝即将逸散的魂光,纳入了我的花心。真是……麻烦的开始。从此,我与此人,与此魂,有了扯不断的关联。她的固执,她的温暖,她的记忆碎片……都成了我漫长孤寂中,唯一不同的‘颜色’。
晴明屏住呼吸,他能感觉到彼岸花此刻流露出的情绪,与平日那种漠然旁观截然不同,那是一种深埋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完全理解的……眷恋与执着。
“后来呢?”晴明轻声问。
“后来?封印成功了,她也‘死’了。肉身化为尘土,大部分魂魄融入封印。唯有那一丝被我保住的魂光,沉睡在我的花心深处。”彼岸花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更冷,“我守着那口井,守着她的封印,也守着她那一点点残存的‘光’。看着岁月流逝,看着井边的村落兴起又荒废,看着她的故事被彻底遗忘……只有我记得。”
她终于转过头,那双异色瞳直视晴明,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刺穿他的灵魂:“直到很久以后,我在一个半妖孩子身上,感受到了相似的血脉波动,和……那双眼睛里,如出一辙的、令人厌烦又忍不住在意的‘光’。”
晴明如遭雷击,瞬间明白了!彼岸花口中的“她”,很可能就是他那素未谋面、传闻中为了封印某处邪地而牺牲的母亲!而彼岸花,竟然以这种方式,与母亲残存的魂光相伴了不知多少岁月!所以她才说自己是“故人之后”,所以她才会被自己吸引,所以她看自己的眼神才那么复杂!
“她……她还……”晴明声音有些发颤,纵使他心志坚定,此刻也难免心潮澎湃。
“还在。”彼岸花打断他,语气却骤然转冷,甚至带上了一丝戾气,“沉睡在我的花心最深处。那是我的东西。谁也别想夺走。”她周身开始弥漫出极淡的红雾,花香再次变得浓郁,带着强烈的占有与排他意味,“告诉你这些,只是让你知道缘由。不要试图探究更多,更不要……打她的主意。否则,即便是你,我也会让你体会一下,真正的‘彼岸’是何等滋味。”
她的神情和语气,瞬间从方才那略带伤感的追忆者,切换成了一个充满了病态占有欲的守护者。那份对“光”的执着,在漫长孤寂的扭曲下,早已化为了深入骨髓的偏执。
温暖是毒,记忆是枷锁。既已落入我手,便永世别想离开。她的魂光是我的,她的过往是我的,她残留的一切都是我的!纵使天地倾覆,生死轮转,也休想将这份“颜色”从我身边夺走!靠近者,觊觎者,皆化为我花泥下的养分吧!此乃……吾之‘爱’,亦是吾之‘狱’。
晴明看着眼前气势陡变、美丽而危险的彼岸花,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他得知了母亲的一线讯息,心中燃起希望,但这希望却被彼岸花这种极端而病态的“保护”方式所禁锢。同时,他也明白了为何彼岸花会对他格外“关注”,那是一种混合了对故人血脉的复杂情感、对相似“光芒”的吸引,以及……潜在的、将他视为可能“抢夺者”的警惕与敌意。
“我明白了。”晴明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恢复了平静,“感谢阁下告知。我并无意冒犯阁下,亦无意强行夺走什么。只是……若有机会,能否让我……”
“不能。”彼岸花斩钉截铁地拒绝,红雾更浓,她深深地看了晴明一眼,那眼神中有警告,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挣扎,最终归于深潭般的冰冷,“今夜话已太多。记住我的警告,安倍晴明。好好准备你的庆典吧,在真正的‘黑暗’来临前,尽情享受这片刻的喧嚣。”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连同周围悄然蔓延开的红色雾气一同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原地怔然的晴明,以及空气中久久不散的、那混合着魅惑、哀伤与偏执的冷冽花香。
与彼岸花的第二次接触,揭开了尘封往事的一角,却也带来了更加复杂棘手的情感纠葛与潜在危机。这位来自彼世的花灵,对晴明而言,不再仅仅是一个神秘而强大的观察者,更是一个与他身世密切相关、情感极端、难以预测的“危险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