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嫔打起十二分精神,重拾当年承宠时的温柔手段,体贴入微,绝不主动提及任何可能引起康熙警觉的要求,只将一片“慈母心肠”与“悔过之意”演绎得淋漓尽致。
这晚,康熙批阅奏折至深夜,眉宇间带着倦色来到偏殿。德嫔亲自伺候他净面更衣,又端来精心炖煮的安神汤,手法娴熟地为他按摩头颈。
殿内烛光暖融,熏香淡淡。康熙合着眼,似乎很是受用。
德嫔觑着时机,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用最柔婉、最不带丝毫功利心的语气,幽幽叹了口气:“唉……”
“何事叹息?”康熙并未睁眼,只淡淡问道。
德嫔手上动作不停,声音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忧愁与慈爱:“臣妾是想起小十四了。这孩子,眼看也要成家了,可性子还是毛毛躁躁的,臣妾这心里,总是不踏实。就怕……就怕将来委屈了人家好姑娘,也耽误了他自己。”
康熙沉默片刻,才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十四也不小了,朕会为他留意。”
德嫔心中一喜,以为打开了话头,连忙顺着往下,语气愈发恳切:“皇上说的是。臣妾也知道自己瞎操心。只是……只是做额娘的,难免多想些。
臣妾听说这届秀女里,真有几位极出众的格格,家世好,品行也好。像瓜尔佳氏不愧是大家出身,规矩气度都是一等一的;富察氏也是世代忠良,家教严谨;还有兆佳氏马尔汉家的,完颜氏家的,都是书香门第,沉稳持重……”
她一边说,一边细心观察康熙的反应,见他依旧闭目养神,呼吸平稳,便大胆了些,将心中那“完美”配置缓缓道出,“臣妾这糊涂心思想着,若是小十四的嫡福晋,能像瓜尔佳氏或富察氏这般门第品性,那真是他的造化,皇上也放心。
若是……若皇上觉得这两家太过显眼,那兆佳氏或完颜氏,也是极妥帖的选择,定能规劝着他,帮衬着他。”
她顿了顿,仿佛才想起补充,用更轻描淡写的语气道,“至于侧室,像赫舍里氏或佟佳氏若有合适旁支的温顺女子,能为嫡福晋分忧,和睦后院,也就尽够了……”
她自觉这番话既表达了“高标准”的期许,又显得“懂事”、“知进退”,甚至还“无意中”带出了八阿哥那边传递的信息,可谓一石数鸟。
然而,她话音落下片刻,康熙却并未接话。殿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烛花偶尔爆开的轻响。
德嫔心中开始有些不安,手上按摩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她偷眼看去,只见康熙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龙目,此刻正平静无波地看着她,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斥责,却有一种让德嫔遍体生寒的……洞悉与淡漠。
“说完了?”康熙的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德嫔发热的头脑上。
“皇……皇上……”德嫔手一抖,连忙跪倒在地,脸色发白,“臣妾……臣妾只是胡思乱想,胡言乱语……臣妾知罪!”
康熙缓缓坐直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伏在地上的德嫔,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清晰:“你的心思,朕知道了。瓜尔佳氏,富察氏,兆佳氏,完颜氏……你倒是替老十四盘算得周全。连赫舍里氏、佟佳氏的旁支,也都考虑到了。”
德嫔听得心惊胆战,伏地不敢言,只觉那平淡话语下的压力,比雷霆怒喝更让人恐惧。
“德嫔,”康熙唤了她的位份,而非名字或爱称,“朕放你出来,是念在旧情,是让你安心在永和宫颐养,看着儿子成家立业。不是让你,来替朕,替祖宗家法,来决定皇子福晋的人选。”
“臣妾不敢!臣妾万万不敢!”德嫔的声音带着哭腔和颤抖。
“不敢?”康熙轻轻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温度,“朕看你敢得很。老十四的婚事,朕心中自有章程。该给他的,朕不会少;不该他想的,你也最好收起那些心思。
安分守己,做好你的嫔位,照顾好在永和宫养胎的密嫔,才是你的本分。”
他没有疾言厉色地训斥“串联”,没有威胁将她打回景阳宫,但那句“不该他想的”,和“安分守己”的告诫,以及将她和密嫔并列提及,比直接的怒火更让德嫔感到绝望和冰冷。
这是一种明确的敲打,划清了界限,掐灭了她不切实际的幻想。
“朕累了,你跪安吧。”康熙不再看她,重新靠回榻上,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番对话耗尽了最后一点耐心。
德嫔如蒙大赦,又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行礼退出,回到内室,才发现后背的衣裳已被冷汗浸透。
康熙没有重罚她,甚至没有明确禁止她做什么,但这种冷淡的、划清界限的态度,比任何惩罚都更让她惶恐。
她知道,自己操之过急,触及了康熙最敏感的底线——对后宫干政和皇子势力失衡的警惕。那份精心准备的“完美名单”,成了她野心的最好注脚,也让她在康熙心中那点本就因旧事而所剩无几的情分与期待,彻底消散,只剩下了纯粹的、需要谨慎防备的“可利用棋子”的定位。
接下来的日子,康熙虽未明令禁止踏入永和宫偏殿,但来的次数明显减少,即便来了,也是略坐坐便走,态度客气而疏离,再不复之前的松弛。
德嫔战战兢兢,不敢再提任何关于选秀或十四阿哥的话头,只竭力扮演着一个安分、沉默的嫔妃角色。
八贝勒府很快得知了永和宫的风波。胤禩闻报,静坐良久,指尖的翡翠扳指在灯下泛着幽冷的光。
“德嫔娘娘……终究是心太高了。”他轻叹一声,语气中听不出是惋惜还是早有预料,“也好,经此一事,皇阿玛的态度已然明朗。十四弟的福晋,绝不会是瓜尔佳氏、富察氏那等顶级门第了。赫舍里氏与佟佳氏旁支这条路,恐怕也……”他摇了摇头,“皇阿玛这是要敲打,要平衡。咱们原先的谋划,怕是要另作打算了。”
何焯低声道:“那保克大人那边……”
“暂且安抚,静观其变。”胤禩目光沉静,“皇阿玛既然说了‘自有章程’,我们便等着看这章程是什么。在最终旨意下来之前,一切皆有变数。
德嫔娘娘那边……让人递话,请她稍安勿躁,切莫再惹圣心不悦。一切,以皇阿玛圣裁为准。”
一场由德嫔的贪婪与短视引发的风波,虽未酿成大祸,却如同一盆冷水,浇熄了某些过于炽热的野心,也让康熙更加清晰地看到了各方在十四阿哥婚事上的角力。
他稳坐钓鱼台,心中那杆权衡利弊的秤,在德嫔这番“真情流露”后,砝码已然悄悄发生了偏移。最终的指婚,必将更加体现他作为帝王的制衡之术与长远布局。
而德嫔,在经历了这次敲打后,也彻底明白,自己所能倚仗和争取的,远比想象中要有限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