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凝视着窗外暮色,新政触动的不仅是商贾的利益,更是盘根错节的官场网络。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只能继续走下去。
继续查。他沉声道,本侯倒要看看,还有多少人想试试新军的刀锋。
文渊阁内,冰鉴里散发的丝丝凉意,却丝毫驱不散刘庆眉宇间的凝重。他面前摊开的几份奏报,像一块块寒冰,压在他的心头。
一份是皇家钱庄的急报,详细陈述了南方各分庄面临的兑付危机。由于他坚持“宝钞可见票即兑白银”的铁律,在商贸发达的南方,巨贾富商们手持大面额宝钞蜂拥兑现,导致南方各分庄的白银储备急剧见底。
为维持信誉,不得不依靠运河快船,将北京总库的官银一船船南调应急。这就像开了个口子,北方的白银血液正源源不断流入南方,而换回来的,是大量被回收的、其中很大部分竟是钱庄此前为“振兴实业”而贷款发放出去的宝钞。
这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循环:朝廷贷款放出的宝钞,刺激了商业活动,商人赚了钱,却立刻拿来兑换实实在在的白银,反而抽干了朝廷的银根。
另一份是户部的月度汇总,上面的数字更加刺眼。税务总司原本雄心勃勃地预估每月可得五十万两税银,如今账面却仅有二十一万两。
而支出项却触目惊心:京津铁路的勘探与前期铺设、北京外城改造及官署修缮、天津卫那吞金巨兽般的铁甲舰建造、全国官员吏员提高后的俸禄和养廉银……每一项都是真金白银。收入远低于预期,支出却如开闸洪水,国库的白银存量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
刘庆的指尖重重按在“江南税银同比再减两成”那一行字上,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银钱短缺的焦灼。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还是国帑中无白银啊……”
这声叹息里,充满了无奈与巨大的压力。他所有的宏图伟略——那钢铁的脉络、那焕然一新的帝都、那驰骋海疆的巨舰、还有那支效忠于朝廷的官僚队伍——全都建立在坚实的财政基础上。
如今,这基础正从最被寄予厚望的江南开始松动。商税征收受阻,宝钞信用在南方被投机性兑付冲击,一进一出,财政的窟窿越来越大。
更让他心生警兆的是,奏报的边角处,还有锦衣卫的一行小字密注:“江南士林有暗流,或有与闽海郑氏暗通款曲之议。”
刘庆的眸子猛地缩紧,闪过一丝寒光。他深知,经济的困境若持续下去,绝不仅仅是财政危机那么简单。
那些心怀异志、利益受损的江南豪强士绅,那些仍在观望的地方实力派,很可能就会将这视作朝廷虚弱的信号,进而与南边那个苟延残喘的隆武小朝廷勾结起来!
“若再无所作为……”刘庆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刀,扫过空荡的值房,“只怕就真有人要铤而走险,去勾连那隆武的残魂了。”
文华殿外的蝉鸣却透着一丝焦躁。刘庆穿过重重宫门,在殿前的回廊下见到了等候已久的苏茉儿。她身着素雅的宫装,见刘庆走来,盈盈一福:“侯爷万安。可是有要事寻奴?”
刘庆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殿内正在听讲官授课的小皇帝身影,低声道:“前些交代你联络海外的事,进展如何?”
苏茉儿靠近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回侯爷,奴的人已与荣庆殿下搭上线了。探得几个掌权的臣子,暗地里都与江户幕府有往来。”
她又道“亦与虾夷的太后连上了,她倒是对侯爷的提议颇感兴趣。”
她顿了顿,继续道:“虾夷地那边日子艰难,既要应付幕府大军的围剿,又要与当地的阿伊努部落周旋。太后传话,若侯爷愿助她一臂之力,她愿率部归附大明,永世称臣纳贡。”
刘庆闻言,嘴角泛起一丝冷峻的弧度:“告诉她,我要的不是对大明称臣,是对中华称臣。”
苏茉儿细长的眉毛微蹙:“这……有何区别?”
“区别在于,”刘庆望向文华殿飞檐上蹲坐的吻兽,目光深远,“大明是一朝一代,中华是千秋万代。她要臣服的,是这片土地的正统,而非朱家一时的朝廷。”
他摆摆手,不欲多言:“此事暂且按下。待郑森那边的铁甲舰下水,再议不迟。”
苏茉儿掩口轻笑:“侯爷那海上巨无霸若是开到东瀛外海,怕是真要吓破那些倭人的胆了。”
“胆量不值钱,”刘庆冷哼道,“我要的是他们石见银山的银子,是佐渡金山的金子。倭国闭关锁国,却坐拥金山银山,岂非暴殄天物?”
听到这话,苏茉儿神色转为凝重:“可是……国帑又见底了?”
“尚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刘庆负手而立,眉宇间却笼罩着阴云,“但白银流转太大,入不敷出,终非长久之计。如今江南那些士绅,为何敢阳奉阴违?就是认准了朝廷缺银!若没有源源不断的白银注入,宝钞信用难立,新政便是无根之木。”
文华殿内传来小皇帝朗朗的读书声,殿外却弥漫着山雨欲来的紧张。苏茉儿看着刘庆坚毅的侧脸,轻声道:“侯爷是要……以东瀛之银,养大明之政?”
承运四年九月的天津卫,海风里已带了凛冽的寒意。渤海湾的浪头拍打着新筑的堤岸,溅起的水花在秋阳下闪着碎金。当平虏侯刘庆抵达时,整个卫城早已戒严,但压抑不住的喧嚣仍从码头方向阵阵传来。
工部尚书刘之凤扶着车辕,望着窗外景象,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他去年曾来此督办漕粮转运,记忆中的天津卫不过是个略显杂乱的军镇码头。
如今映入眼帘的,却是纵横交错的硬化路面、林立的砖石厂房、以及高耸入云的烟囱。最令人心惊的,是那条从内陆延伸而来的铁马路——两根闪亮的钢轨平行铺设,直通海湾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