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很快陈新甲的话锋一转。
他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充满了忧国忧民的意味。
脸上也随之浮现出一种悲天悯人、痛心疾首的表情，语气沉重地说道：
“俊彦啊，你有所不知！此次东虏入寇，肆虐我宣府全境，造成的损失实在是太大了！
如今看来，除了中路在俊彦你的力挽狂澜之下，尚能保全元气。
其余各地东路、西路、北路，无不损失惨重，百姓流离失所，堡寨化为焦土。
虽然！各地官员将士，皆已奋力抵抗，然则虏势汹汹……唉！
待虏退之后，朝廷追究失土之责，雷霆震怒之下，宣府上下官员，恐难逃严惩！
本抚身为巡抚，统御一方，每每思及此，真是忧心如焚，寝食难安啊！”
他话锋再转，看向卢方舟的目光充满了真诚：
“俊彦，你乃国之干城，更是我宣府的柱石！
值此危难之际，能否以大局为重，拿出部分首级，分润于各地同僚？”
如此，各地同僚感念你的恩德，定会铭记在心。
当然，朝廷法度、同僚情谊皆在，绝不会让你白白付出！
大家必定会竭尽所能，拿出相应的诚意对你进行补偿，断不会让你吃亏！”
卢方舟静静地听着，脸上保持着恭敬的神色，心中却是雪亮：
陈新甲如此热心地替各地官员奔走张罗。
首先，那些同僚们私下里塞给他的好处定然不少。
更重要的是，如果整个宣府镇各地都有了斩获鞑子的实绩。
就能最大程度地掩饰各地官员畏敌如虎、望风而逃的丑态。
营造出一种“宣府上下同仇敌忾、处处皆在奋力抵抗”的假象！
这样一来，最大的功劳和光环，自然就落在他这位“运筹帷幄、指挥若定”的抚台大人头上了呗。
既然抚台大人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姿态也放得足够低，卢方舟也就不再虚与委蛇，该亮出底牌了。
他坐直了身体，目光坦然地迎上陈新甲和杨国柱的视线。
把自己早已想好、不容妥协的两个条件说了出来。
龙门卫城守备之职，必须由他卢方舟接任！
分润出去的首级，必须换来实打实的的物资！
诸如战马、火炮、火药、精铁、粮食等，具体数目视分润首级的多少而定。
等价交换，童叟无欺！
听到卢方舟不仅爽快地表示愿意让出一部分首级，而且提出的条件如此清晰明了、合情合理。
核心诉求是实权职位，补偿要求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资。
既没有漫天要价，也没有触及更深层的政治忌讳。
陈新甲和杨国柱长长地、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两人心中的担忧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此子虽然年轻，但识大体、知进退！是个明白人！”
两人心中对卢方舟的评价又高了一层。
“他提的条件真的不过分，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厚道了！”
尤其是陈新甲，看着卢方舟年轻而沉稳的面庞。
心中那股将其引为心腹、大力栽培的念头更是强烈了几分。
这样能打仗、又头脑清晰的年轻人，将来必定前途不可限量啊！
气氛变得更加和谐融洽，甚至可以说是其乐融融了。
陈新甲和杨国柱心情大好，当即就设宴款待卢方舟这位宣府功臣。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酒过三巡，卢方舟趁着气氛热烈，看似随意地提出了一个委婉的请求：
“抚台大人、杨军门，末将还有一事相求。
待各地大人齐聚，分配……嗯，商议之时，末将斗胆恳请，能否也在场？”
他顿了顿，语气诚恳地补充道：
“主要是有些具体的补偿事宜，末将希望能与诸位大人当面沟通、直接敲定。免得中间传递有误，耽误了大事。”
卢方舟话说得委婉，但陈新甲和杨国柱这样官场老狐狸，岂能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
这年轻人是担心他们这些上层大佬私下里把首级分完了、人情也做了。
最后落到他卢方舟手里的补偿，只剩下些仨瓜俩枣、不值一提的玩意儿，那他就吃亏了！
他这是想在场亲自把关，确保自己的利益不被稀释和侵占。
这小子，年纪不大，心眼倒不少。
够精明，孺子可教也！
“哈哈哈！”
陈新甲和杨国柱对视一眼，不由得同时放声大笑起来。
这笑声里没有嘲讽，反而带着几分欣赏。
……
两日后，宣府镇城巡抚衙门那庄严肃穆的大堂内。
一场关乎宣府诸多官员前程的重要会议正式召开。
会议由宣府最高行政长官，巡抚陈新甲亲自主持。
总兵官杨国柱作为军方首脑，端坐于陈新甲下首。
大堂之上，宣府各路手握实权的军头、大佬们汇聚一堂。
放眼望去，皆是宣府镇内举足轻重的人物。
文官袍服上绣着二品的锦鸡、三品的孔雀补子。
武将袍服上则绣着二品的狮子、三品的豹补子。
即便是品级最低的官员，其补子上也是四品的老虎图案。
然而，在这满堂朱紫、威严深重的大佬之中，却有一个身影显得格外醒目。
这位年轻人脸上始终挂着和煦、谦逊的笑容，眼神平静，不卑不亢。
他一身五品武官服，胸前补子绣着熊罴，按道理是没有资格参加这等高规格的会议的。
但与会的各路大佬们得知了他的身份后，却没有一个人敢轻视他。
相反，无论品阶多高的官员，在与他目光相接或简短交谈时，无不显得很客气。
这个年轻人看着官职低，可人家是总供货商啊！
还是垄断、独家经营的那种……
他的货，你不买，有的是人抢着买。
最终，这场宣府最高层会议，在一种心照不宣、各取所需的友好、愉快氛围中圆满结束。
各地的大佬们，无论是东路、西路、北路那些损失惨重的地方主官。
还是中路参将王炜达这样的近水楼台者，都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战功。
这下子，他们的脑袋、官位算是都保住了。
运作的好甚至升迁有望。
至于治下那些在战火中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百姓怎么办？
关我屁事！
于是，一个个大佬们脸上带着满足、轻松的笑容，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宣府镇城。
卢方舟的心情同样相当不错。
在大家的竞标下，他慷慨地拿出了六百六十五颗鞑子首级进行分配。
作为回报，他换取了颇为不错的补偿。
近期内，战马、火炮、火药、精铁、粮食、布匹等都将源源不断地运往龙门关堡。
这点将由抚台大人和杨军门作为保人，负责监督。
等这些军械、物资到位后。
他曾经对周天琪和霍伟许下的承诺，要为他们打造一个大大的骑兵营和炮营。
如今，距离实现这个目标，算是大大地前进了一步。
最愉快的莫过于抚台大人陈新甲了。
看着各方势力在他圆润老练的手腕下达成交易，利益得到平衡，怨气得以平息。
整个宣府官场在即将到来的风暴前暂时拧成了一股绳，他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
大家好，抚台大人自然就更好！
接下来，便是按照此次会议商量好的口径，给朝廷上奏捷报了。
崇祯九年，京畿地区在清兵铁蹄下固然一片狼藉，生灵涂炭。
但我宣府镇各地军民，在抚台大人英明指挥下，同仇敌忾，奋勇反抗。
全镇上下，经大小数十战，浴血厮杀，共斩获穷凶极恶的鞑奴首级一千零六十五具！
陈新甲捻着胡须，想象着崇祯皇帝看到这份捷报时的表情。
想必陛下定会龙颜大悦，深感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