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仲春,冰雪初融,昌洲城被一片蓬勃的生机笼罩。
正是在这万象更新之际,柏府门前车马喧嚣,整整一百抬披红挂彩、朱漆髹金的厚重聘礼,沿着青石长街绵延铺陈。
檀香木箱上缠绕的喜绸在春风中翻飞,每一抬都沉甸甸地诉说着钟离宴的郑重与决心——珍珠如斗,美玉生辉,锦缎流光溢彩,更有地契、商铺文书,其价值足以令人咋舌,排场之盛,震动整个昌洲。
钟离宴一身玄色戎装,外罩大红锦绣斗篷,英姿勃发地立于柏府那扇威严的朱红大门前。
多年征战的风霜虽刻在他眉宇间,但望向那道紧闭门扉的目光,却炽热如少年。
这百抬聘礼,不只是礼数,更是无声的执着宣言——无论过往有多少波折崎岖,他心之所向,从未动摇。
柏月立于门廊之后,透过半开的窗扉,将门前那几乎望不到头的聘礼长龙与男人挺拔坚定的身影尽收眼底。
暖风拂过她的鬓角,带着新草与泥土的芬芳,也吹动了心底最深处的涟漪。
“应了他吧。”
大嫂林清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轻轻柔柔,却字字清晰。这些年,她是看着这两人如何走过的,有时连她都替钟离宴觉得委屈。
柏月指尖微颤,多年积攒的亏欠与怜惜,在这一刻悄然决堤。
兄长柏铮与他同龄,早已成家立业,儿女绕膝;而这位位极人臣的大将军,却为她一句未定的承诺,孑然一身,独对风霜。京城暗涌的议论、帝王似有若无的猜忌、漫长时光的消磨……都是他一人默默承下。他从未催她,甚至不曾流露半分焦灼。
门外的钟离宴并未久候。
他望着那扇门,深深吸气,朗声开口。军人的嗓音清晰洪亮,却裹着一层难以错辨的温柔:
“柏家小姐,钟离宴,携礼登门,诚心求娶!”
声音穿透门廊,直抵她耳畔。
柏月闭上眼,复又睁开。眸中那层薄薄的水汽渐渐沉淀,化作温软而坚定的光。
“开中门。”
她对身旁的管家吩咐,语气平静,却不容转圜。
说罢,她不再停留,提起裙裾,一步一步,走向那扇正为她、也为门外那人缓缓打开的朱门。
这一次,她没有迟疑。
门扉洞开,天光倾泻。钟离宴的目光瞬间攫住了她——淡粉罗裙,云鬓轻挽,步摇微颤,她就立在光影交融处,像一枝初绽的春杏。柏月抬眸,迎上他炽热的注视,轻轻启唇:
“让你久等了。”
钟离宴眼眶骤热,伸手握住她的指尖,力道轻柔却稳:
“不晚。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两人相视而笑。那笑里没有乍见的羞怯,只有千帆过尽后的笃定与安然。
成亲那日,迎亲的队伍在满城喧闹中启程。
锣鼓喧天,鞭炮震耳,红绸铺就的长路仿佛没有尽头。
直至钟府,拜天地,谒高堂,一切礼仪周全而庄重。
洞房内,红烛高烧。
钟离宴执起喜秤,缓缓挑开那方绣并蒂莲的红盖头。
烛光跃动,映亮她低垂的眉眼与染霞的双颊。
他伸手,将她轻轻拥入怀中,下颌贴着她的鬓发,声音低哑却字字清晰:
“此后岁岁年年,我来护你周全。”
柏月倚在他胸前,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闭上眼,浅浅一笑。
红帐轻落,烛花悄绽。
往后的日子还长,而他们终于携手,走进了同一片春光里。
次年春尽,夏意初萌时,一场隐秘的风暴却毫无征兆地席卷了京都。
起先只是茶楼酒肆间暧昧的流言,说那昌洲柏氏女、钟离将军夫人,似乎并非仅仅是一位深闺淑媛。
渐渐地,零碎的消息拼凑起来,指向两个在民间声望极高、却始终蒙着神秘面纱的人物——妙手回春、行踪飘忽的“花月神医”,以及富可敌国、产业遍布大梁南北的商号“花仙子”背后的真正主人。
当这些线索最终与“柏月”这个名字重重叠合时,引发的震动不亚于一场地动。
消息不可避免地传入了宫墙深处。
御书房内,龙涎香静静焚烧。
皇帝梁祺握着密报,指尖微微发凉。
烛火在他深邃的眼中跳动,映不出丝毫温度。
钟离宴,他倚重的边关柱石,手握重兵,战功赫赫;其妻柏月,若果真兼有起死回生的医术与富甲天下的财势……民心、财富、乃至救命之恩汇聚的隐形权柄,再加上钟离宴掌中的虎符兵权。
梁祺缓缓靠向龙椅背脊,一种熟悉的、属于帝王的寒意爬上心头。
他从不相信巧合,更不相信毫无野心的权臣。这对夫妻,一个在明,执掌刀兵;一个在暗,囊括民望与钱粮。他们想做什么?能做什么?
猜疑一旦种下,便如藤蔓疯狂滋长。几次夜不能寐后,梁祺眼中的忌惮彻底化为了杀意。
边疆正好传来急报,契丹扰边,攻势迅猛。一道旨意迅速拟定:命镇国大将军钟离宴即刻前往北境,主持战事,平定边患。
旨意下达得合情合理,甚至给了钟离宴极高的临机专断之权。
只有梁祺和寥寥几个心腹知道,随军而去的,还有一道更为隐秘的指令。
出征那日,天色阴沉。钟离宴一身甲胄,在府门前与柏月告别。
她已有六个月身孕,腹部微微隆起,穿着宽松的裙衫,竭力掩饰着孕期的不适与心中的不安。
他的手轻轻覆上她的腹部,感受到一下轻微的胎动,冷硬的眉眼瞬间柔和。
“照顾好自己和孩子。”他低声嘱咐,千言万语只化作这一句。
柏月握住他的手,想说什么,喉头却有些哽住。
近来京中关于她身份的流言蜚语,她亦有耳闻,心中总萦绕着不祥的预感。“你……万事小心。边疆苦寒,记得按时用我准备的药囊。”
钟离宴深深看她一眼,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刻入心底,最终只是重重点头,转身跨上战马,再无回头。
他并不知道,皇帝安排在他身边“协助”军务的副将怀中,藏着一小包无色无味的异域奇毒“倦红尘”。此毒初服无异状,只会让人渐感疲惫,犹如长途跋涉后的劳顿,但在特定时辰引动后,便会悄无声息地侵蚀心脉,状似猝然病逝,极难察觉。
北境战事激烈,钟离宴依旧用兵如神,接连取得几场胜利。
然而副将殷勤递上的“提神参汤”,他未曾起疑。
疲惫感一日日加重,他只以为是连番征战所致。
直到一次深夜巡营后,心口骤然传来的、仿佛被冰锥刺穿的剧痛,让他猝然单膝跪地,咳出一口颜色暗沉的血。
随军的军医束手无策,脉象古怪,似虚似实,用药石皆如泥牛入海。消息被严密封锁,但副将的密报已悄然飞向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