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清屿为她拨好发丝的手指尚未完全收回,床榻上的人儿便像是被这细微的动作惊扰了安眠,浓密的长睫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了几下,随即缓缓掀开。
露柚凝的眼中还蒙着一层未散的睡意,水雾氤氲,视线模糊地聚焦在近在咫尺的俊脸上。
她似乎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身在何处,只是下意识地、带着鼻音软软地嘟囔了一句:“……怎么了?”
那声音含混不清,带着刚醒时的沙哑与依赖,像羽毛般轻轻搔过时清屿的心尖。
他正准备离开的动作瞬间顿住,俯身看着睡眼惺忪的她,心底最坚硬的角落仿佛被这毫无防备的柔软悄然融化。
他放低了声音,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和与耐心,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宁谧:“没事,你睡你的。”
他顿了顿,看着她依旧迷蒙的眼神,如同交代一个不省心的孩子般,仔细叮嘱:“我出去一趟,去去就回。你醒来后,记得按时喝药,老实呆在房里,”
他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专制的强调,“尤其是不许擅自跑出去看西域太后,更不许再碰那些医书劳神,一切等我回来再说,听见没有?”
一连串的“不许”,若是她清醒时听见,定要与他理论一番。
但此刻,露柚凝只是半梦半醒地“唔”了一声,小巧的下巴在柔软的锦被上蹭了蹭,眼皮沉重地又要阖上,含糊地应道:“知道了……好啰嗦……”
话音未落,那浓密的睫毛便已彻底覆盖下来,呼吸再次变得均匀绵长,竟是转眼间又沉沉睡了过去。
看着她这副全然信任、甚至带着点小抱怨的娇憨模样,与时清醒时那清冷自持、理智疏离的模样判若两人,时清屿心头那股陌生的、酸软的情绪再次翻涌上来。
他维持着俯身的姿势,凝视了她许久,冷硬的唇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细微、却真实存在的弧度。
那是一种混杂着无奈、纵容,以及连他自己都未曾命名的宠溺。
最终,他只是极轻地、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带着一丝拿她没办法的叹息,重复了一遍:“……啰嗦?”
他再次为她掖好被角,确认她睡得安稳,这才直起身,操控轮椅转身离去。
来到外间,他脸上的最后一丝柔和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封般的冷冽。
他没有看侍立在一旁的寒羽,也并未看向任何具体方位,只是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如同在对着空气下达军令,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守好这里。”
“在她醒来之前,一只多余的飞虫也不许放进来。”
“若她少了一根头发,尔等,提头来见。”
没有回应。寝殿内依旧寂静。
然而,就在他话音刚落的刹那,殿宇四周,那看似平静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搅动,一股股不寻常的、极其微弱的劲风倏然刮起,掠过廊下的纱幔,拂过庭院的花叶,随即又瞬间归于平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唯有感知极其敏锐之人,才能察觉到,这座殿宇此刻已被一张无形无影、却密不透风的铁网牢牢罩住,水泼不进。
寒羽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后颈的汗毛微微立起,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短刃,心中凛然——王爷这是将小姐的安危,置于最高级别来守护了。
安排妥当,时清屿这才示意候在门外的福安推动轮椅,朝着西域王议事的光明殿而去。
西域王宫的正殿,气氛与露柚凝寝殿的宁静祥和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硝烟。
时清屿被内侍引着进入时,正好听到一个略显激昂的声音在高谈阔论:
“……陛下!并非臣等有意阻挠救治太后!实在是此事关乎太后凤体,乃至我西域国本,不得不慎之又慎啊!”发言的是大王子穆拉特的岳父,一位掌管礼法的老臣。
他须发皆白,此刻却面色红润,情绪激动,“大靖医术固然精妙,但毕竟与我西域人体质、水土风俗皆有差异!那雪域玉髓莲乃我国宝,世代相传,意义非凡,岂能因一张未经完全验证的药方就轻易动用?
若是用药有误,非但太后面临风险,更恐伤及两国邦交!依老臣之见,还是应当集中国内名医,共同会诊,商讨出更为稳妥之法,方为上策!”
他身边还站着几名明显依附于大王子的官员,纷纷附和。
“是啊陛下,萨比尔医师乃我国医道翘楚,连他都对此药方存疑,岂能不慎?”
“库尔班王子殿下求医心切可以理解,但也不能病急乱投医啊!”
库尔班王子站在另一边,脸色铁青,双手紧握成拳,显然已被这番冠冕堂皇的歪理气得不行,但他碍于臣子身份和对方是长辈,一时难以激烈反驳。
西域王端坐于王座之上,眉头紧锁,面露难色,显然也被这番说辞搅得心神不宁。
就在这时,时清屿的轮椅缓缓驶入大殿中心,那玄色的衣袍仿佛自带一股寒气,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也让那嘈杂的争论声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靖王殿下。”西域王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出声。
时清屿微微颔首,算是见礼。
他目光平淡地扫过刚才发言最积极的那位老臣,语气听不出喜怒:“方才在外,似乎听到有人在质疑本王妃的药方?”
那老臣被他目光一扫,心头莫名一悸,但仗着年纪和资历,还是硬着头皮道:“靖王殿下明鉴,老臣并非质疑王妃娘娘,只是认为此事关乎重大,需更加谨慎……”
“谨慎?”时清屿打断他,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太后中蛊,脉象诡谲,生命垂危,太医院束手无策,拖延至今,这就是尔等的谨慎?”
他目光转向西域王,语气骤然转冷,带着军人的直白与锐利:“陛下,本王不妨把话说得更明白些。王妃耗尽心力诊出病因,列出药方,是给了太后一线生机,亦是给了你西域王室一个机会。”
他微微停顿,让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用与不用,选择权在你西域王手中。”
“但本王要提醒陛下,以及诸位,”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大王子一派的众人,“机会,往往只有一次。”
“若因尔等所谓的谨慎、稳妥,延误了最佳时机,导致太后凤驾有任何不测……”
时清屿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人心上,“那么,无论原因为何,无论牵扯到何人,这笔账,我大靖,以及本王个人,都会记下。”
他没有怒吼,没有威胁,只是用最平静的语气,陈述着一个最残酷的事实。
那份基于绝对实力而产生的自信与压迫感,让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大王子穆拉特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忍不住上前一步:“靖王殿下这是在威胁我西域吗?”
时清屿终于将目光正式投向他,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带着一丝轻蔑:“威胁?不。”
他操控轮椅,向前逼近半步,虽仰视着穆拉特,气势却完全将其压倒:
“本王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你们无法承受其后果的事实。”
“至于药方是否有效,”他收回目光,不再看脸色铁青的穆拉特,转而看向西域王,“陛下,王妃昏迷前,曾以金针为太后暂缓病情,其效如何,你亲眼所见。若药方无效,她何必拼上自身性命,彻夜钻研?”
他最后抛出一句:“本王言尽于此。雪域玉髓莲取或不取,陛下自行决断。本王还要回去看看王妃是否安好,告辞。”
说完,他不再理会殿内神色各异的众人,操控轮椅,径直离去,留下一个强势而神秘的背影。
西域王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又看看手中那份被争论不休的药方,再想起露柚凝昏迷不醒的样子和时清屿那番话,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