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抵达顾府时,夜色已深如浓墨。然而顾府内外灯火通明,人声轻微却有序地流动着,打破了深夜应有的寂静。
府邸高大的门楼下,两盏巨大的琉璃宫灯散发着柔和而明亮的光晕,映照着门楣上繁复的雕花和锃亮的黄铜门钉。
身着统一靛蓝布褂、步履轻悄的佣人们在各处穿梭,脸上带着一种紧张郑重的神情。对他们这些在顾家商会多年的仆佣而言,高官显贵并非稀客,但委员长夫人宋美美。
这等云端之上的人物亲临,仍是破天荒的头一遭。每个人都在管家福伯的低声指挥下,屏息凝神,力求将每一个细节做到极致。
府内,奢华的宴客厅已被精心布置。两张大圆桌铺着雪白的提花亚麻台布,边缘垂下金色的流苏。桌上,景德镇御窑烧制的青花餐具莹润生光,银质刀叉和象牙筷架摆放得一丝不苟。
整只油亮酥脆的挂炉烤鸭、清炖的整条东星斑卧在碧绿的菜心上、晶莹剔透的蟹黄狮子头、巴掌大的溏心鲍鱼淋着浓稠的酱汁、还有各色时令山珍与精巧点心,热气与香气交织升腾,弥漫在整个厅堂。
宋美美在顾靖澜的陪同下步入顾府大门。高跟鞋踏在门廊下铺设的整块汉白玉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仅仅这一步,她便感受到了迥异于寻常官邸的气息。
目光所及,是精心打理、曲径通幽的庭院。脚下延伸的,并非普通石板路,而是由一尺见方、色泽温润如蜜的“金砖”铺就的回廊。
当然,她也知道这并非金砖,顾靖澜在旁见她眼中疑虑,笑着开口解释道:“并非真金,而是苏州御窑特供的墁地方砖,每块都经过桐油浸泡、人工打磨。”
回廊的木质栏杆由整根的小叶紫檀打造,经年累月的摩挲使得木色深沉油亮,散发出淡淡的幽香。廊檐下悬挂着精致的八角琉璃宫灯,灯内烛火透过彩色玻璃,在地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廊外,太湖石堆叠的假山玲珑剔透,几株百年老梅虬枝盘错,暗香浮动。从大门到深处的宴客厅,短短一段路,竟走了约莫十分钟。
每一步,每一眼,都是无声的、内敛到极致的奢靡与深厚的世家底蕴。这里的“大”不在于面积的广阔,而在于每一处细节的考究与沉淀,其价值与品味,绝非外行所能轻易道尽。
在顾靖澜的引导下,众人纷纷入座。顾靖澜神态自若,游刃有余地扮演着主人的角色。
他谈吐得体,引经据典。得益于甩阳上学来的山省考公材料中丰富的“场面话”储备。敬酒布菜,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席间气氛被他调动得宾主尽欢,觥筹交错间,将宋美美突然到访带来的微妙气氛化解于无形。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这场突如其来的接风宴接近尾声。
顾靖澜适时起身,对宋美美微微欠身:“夫人车马劳顿,想必也乏了。府内已备好清静茶室,有些事,正好可向夫人单独汇报请示。”宋美美颔首,优雅地用手帕沾了沾嘴角。
两人在众人目光注视下离席,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一间更为私密、陈设雅致的会客厅。厚重的红木雕花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喧闹与目光。
厅内,只余下顾靖澜与宋美美两人。紫檀木的茶几上,两杯刚沏好的雨前龙井,热气袅袅上升,茶香四溢。
空气安静下来。宋美美端坐在铺着苏绣软垫的酸枝木太师椅上,目光沉静地看向顾靖澜。顾靖澜也敛去了席间的客套笑容,神情转为郑重,在宋美美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此刻,宋美美才缓缓开口,直接切入主题。
靖澜啊,”她的语气带着一种沉重,“如今抗战形势,艰难异常。前线将士浴血,后方物资日蹙。达令为此,夙夜忧叹。”
她停顿了一下,指尖在杯沿上划过一道微不可查的弧线,“他曾数次尝试,想打通与西海方面的渠道,希冀能购得一批军备,充实武库,增强抗战之力。奈何…”
她微微摇头,发出一声轻叹,“西海方面,态度始终坚决,数次接洽,均遭婉拒。”宋美美直视顾靖澜双眼:“我们皆知,靖澜你与西海方面,关系匪浅,渠道稳固。今日,我便抛开虚言客套,”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带着恳切,“恳请靖澜,能否从中斡旋,代为牵线搭桥?若能使这笔军购达成,于国于民,皆是大功一件!”
顾靖澜端着茶杯的手,在听到“西海方面”、“代为牵线搭桥”这几个字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息。杯沿停在离唇边尚有半寸之处。他万万没想到,宋美美深夜亲临,所求竟是此事!
刹那间,脑海深处许多蛛丝马迹串联起来。委员长对101军超规格的“照顾”,那些看似无缘无故的便利与默许…原来,伏笔在此刻显露。
头光光这老狐狸,从始至终,打的就是这条隐秘军火线的主意?这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他心中震动,面上却未显露分毫。缓缓将茶杯放下,杯底与紫檀木茶几接触,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他垂下眼睑,目光落在袅袅升腾的茶雾上,似在斟酌词句。片刻后,才抬起眼,迎上宋美美灼灼的目光,声音带着几分谨慎与为难:
“夫人明鉴。靖澜手中这条线,虽有些许往来,但…其能力实在有限。供给101军自身所需,已是竭尽全力,颇感吃紧。”他微微蹙眉,语气恳切,“若骤然间,再要挤出一批数量庞大的装备…
非是靖澜推诿,实是…力有未逮,从原则上看,操作起来,困难重重,靖澜亦感棘手难办啊。”
宋美美何等人物?顾靖澜这番话虽婉拒,却并未彻底封死门路,反而透出几分回旋余地!她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接口,语气更加恳切,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靖澜,有什么难处,你尽管直言!只要是能办到的,只要是我和达令能力范围之内,定当竭尽全力为你解决!绝无二话!”
她身体又前倾了些许,压低声音,“你也知道,若非局势危殆,已到了束手无策、近乎走投无路的地步,以达令的心气,是断然不会…不会让我来开这个口的。”
顾靖澜沉默下来。指尖无意识地在紫檀木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会客厅里只剩下杯盖偶尔轻碰杯沿的细微脆响,以及两人清浅的呼吸声。这沉默持续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
终于,顾靖澜抬起眼,眼神复杂,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凝重:“夫人,此事…靖澜只能说,必当尽力而为。”
他语速放缓,字斟句酌,“至于最终,能争取到何种装备,数量几何…靖澜此刻实在无法承诺。只能尝试着去…沟通、争取一番。成与不成,尚在两可之间。”
宋美美心中悬着的大石,略略放下些许。有“尽力而为”这四个字,便已不虚此行。她深知此事重大,绝非三言两语就能敲定。当下,她脸上露出理解与宽慰的神情,语气也缓和下来:
“靖澜,你的难处,我明白。这样,你先与你那边的线人,仔细沟通一番,探探口风,看看有无可行的办法。”
她顿了顿,语气诚挚,“你只需尽力即可。若最终,此事确属强人所难,超出了你这条线的极限,我跟达令,也绝不会强求,定能体谅你的苦衷。”
话已至此,顾靖澜便知今日的试探已到边界。他顺势起身,脸上重新浮现出得体的关切:“夫人所言,靖澜铭记于心。此事,靖澜定当竭力去办。只是夫人一路舟车劳顿,想必已是疲惫不堪。
府内已备好了雅致客房,不若夫人先行歇息?此事关乎重大,细节繁多,还需从长计议,慢慢商议方为稳妥。”
宋美美也优雅地站起身,颔首微笑:“也好。有劳靖澜费心了。”